□董江波
在将视角投入传统乡土角落的作家当中,王方晨始终以深耕齐鲁大地的勤奋与对人性幽微处的洞若观火而独树一帜。他的中篇小说《一棵人树》,仿佛穿越层层迷雾,上演着一场真实的生活悲喜哑剧。人人都轻言细语,可是,人物登场时那巨大的声响,直冲你的内心。在这部作品中,近年来似乎独属于王方晨的“沉郁式寓言”叙事风格越发鲜明。小说通过万小放的归乡和逃离,将老家一棵被称为“人间唯一”的“人树”牢固安置于文本意象的中心位置,搭建起一个关于精神成长和嬗变的乡村文学世界。
在文本空间结构的把握上,王方晨相当娴熟。空间位置的移动轨迹,一张一弛间让读者感受到极其鲜明的对比。小说多次刻意模糊了现实世界与幻象世界的界限,不管是迷雾,还是耀眼的大太阳光,都是人物内心迷茫和纠结的物化显现。当这些“显现”一旦出现,故事中的万小放,甚至万小放身边的人,就会一瞬间陷入塔可夫斯基式的超现实空间当中而无法自拔。
王方晨在小说中不断强调的“我们村”拥有“世界独一棵”的人树,是这部中篇小说的核心意象。这个意象,既是一棵真实的自然存在的大树,也是一个复杂多变的精神符号或意义聚合。作为村人口中“救过人”的神圣的树,它不仅仅是当年的妇女主任、奶奶马凤兰种下的那棵小树苗,还是整个在乡村世界生活的人们心中守护村庄和村人的神树,同时,它也承载着整个村庄的集体记忆和朴素的乡土信仰。
人树被风吹落的树枝砸坏了邻居家的房,这导致奶奶真正醒悟:真正的成长,是要跟过去告别,这人不能被树压着,这人树不值钱。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人树”与“奶奶马凤兰”之间特殊的关系。在不少村人们看来,人树就是马凤兰,马凤兰就是人树,并且,这种看法,后期也促使万小放最终产生了“奶奶就是人树”的顿悟。
“人树”一直摆脱不掉的被伐危机,本质上象征着传统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尴尬处境。万小放从试图“救树”到参与“杀树”的心理大转变,深刻体现了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精神状态。
此次王方晨笔下的乡村是群像的乡村。围绕着人树和奶奶的双重核心意象,他深刻描写了一个又一个的乡村农人,他们就像周星驰电影中的配角,虽然出场不多,却足够给人深刻的印象。
万小放既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也是奶奶唯一看重的“孙子”。他的内心和精神变迁更具代表性。从急切还乡,到了人树跟前却好像害怕似的逃避,试图拯救人树却又不那么坚决,在陪同奶奶捉知了猴的过程中再次获得童年般单纯的快乐,到决定帮奶奶杀树以获得精神上的解脱——这种一波三折却又合情合景的心路历程,精准地反映了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精神状态。
奶奶马凤兰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集中展现了作者的创作实力。她最终决定杀树,并不是因为风吹落的树枝砸坏了邻居家的房,而是马凤兰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啥好东西,都不能压着人头,都不能捆住人,都不能让人不轻快,不得劲儿。”可以说,八十五岁的奶奶,顿悟了生命的本质。
刘皇叔和寡妇丹娣这对人物的“闯入”尤为精妙。刘皇叔这个称呼,其实是戏谑,带着浓烈的嘲讽意味。这个乡村边缘人,在醉酒之下,说出了全村人都不敢说不敢面对的残酷真相:一个村子不能没有大树。
而寡妇丹娣的三次出场,一是勇敢,主动为心爱之人送菜;二是执著,求马凤兰的儿媳妇为自己向刘皇叔说合;三是惊艳,在小说结尾处,丹娣的出现,让整部小说有些活色生香起来,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万小放和他扎根的乡土世界的一种自我调适。
《一棵人树》看似是个人和一座村庄的时间叙事,其实不然,它实质上是至少三代人的叙事。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王方晨并没有刻意去描写、去交待人树种下后的生长过程,仿佛人树一种下,就是遮天蔽地,就是枝干如龙蛇般插入天空,而奶奶马凤兰也仿佛就定格在了八十五岁,两者交相融合,成了乡土世界中越过了时间的存在象征。
在陪着奶奶捉知了猴的场景中,王方晨将这种时间的永恒凝滞写出了最高潮,将竖向流逝的时间直接拉回了万小放的童年时代,而这种颇具魔幻色彩的描写,在《一棵人树》中比比皆是。
真正的对乡土世界的认同,不是在乡土世界的土地上固守,而是对乡土文化记忆的传承创新。马凤兰决定杀掉人树,是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太太穿透漫长生命和时间后的通透,她想让这个唯一的大孙子,村人口中的“大叔”获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自由。最终,万小放懂了奶奶的这种意思,毅然决定帮奶奶杀树,这真是不同的两代人对彼此的爱的殊途同归。
《一棵人树》展现出了相当独特的叙事美学。万小放的梦想、癔症状态和现实状态不断交替,超空间和超自然现象的多次出现,让小说呈现出一种塔可夫斯基电影场景般的魔幻色彩,而且,这种魔幻色彩具有浓郁的乡土世界土壤——苍天的人树、晚上田地上星星点点捉知了猴的人群、树枝砸坏邻居的房、奶奶八十五岁生命的过往传奇,等等,这些都是现实的依据。
这种魔幻色彩,在八十五岁的奶奶要求万小放陪自己去捉知了猴的场景中达到了高潮。王方晨对知了猴这一个辅助意象也运用得相当精妙。人树是静的,知了猴是动的,一静一动,犹如乡村的一呼一吸,而人树是不值钱的,知了猴捉一个晚上就能卖一两千,一贱一贵,也是乡村的经济脉动。知了猴这个蛰居底下黑暗世界好多年才能最终在阳光下清唱一个月的生命历程,成了万小放决定杀人树获得精神解放的隐喻,也成了万小放心理转变的象征。
王方晨在《一棵人树》中,以一个作家的艺术自觉,通过群像式的写作,展现了当代乡土在大时代快速冲击下的境遇,探讨了乡土精神突围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