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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府跨沧海 千年寄潮声

走到漳州城最繁华的地带,不经意间会遇到潘尚书府,明朝首位闽籍琉球册封正使潘荣的旧宅。

那片五百多年前的闽南大厝,散发出古雅的气息,毫不违和地嵌在市井里。一边是游人如织的古城,天南地北的口音和温暖的闽南话汇成一股声浪;一边是人间烟火的社区,商肆如林,车水马龙,屏幕滚过最时尚的信息。围墙圈住府里的宁静,也把一段波澜起伏的往事贮存在砖瓦之间,日头照着高高的廊柱,时间在移动的光影里慢慢流转。

尚书府向东,是文昌门。清晨,如金日光,从那里进城。向西是知府衙门,紫阳古署,朱子过化的遗痕。向南是九龙江,闽西南物流通道。沿九龙江顺流而下是明代月港,西北风起时,商舶扬帆可直达东西二洋。西南风起时,顺水可航往琉球、日本。向北是渔头庙,旧日的码头,曾经有古老的香火,九龙江进入环城水道的一个泊点,内河船载着海货和番货穿过蔽日榕荫,从这里进入千家万户。

当年,漳州城是个水陆大埠,交通要隘,从水边的码头登船,脚不点地,可以直达省城南台。

尚书府的视频,日复一日,讲述着那段往事。燕雀的声音越过屋脊,带我们看到了大明封舟扬帆的日子——海风猎猎,吹拂蟒衣玉带,册封使潘荣奉皇帝之命,率领四百多名闽人子弟,负诏书冠服,祭告天后,扬波碧海……

《明史·琉球传》说琉球“处东南大海中”,地理上位于东亚和东南亚贸易航线上,在明王朝的一百多个藩属中,地位超然,时人称之为“东南之藩篱”“海东藩屏”。朝廷在福建省城设柔远驿,接待琉球使臣及商旅。大批琉球贵族子弟从福州登陆,开始他们在明朝的留学生活。

自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五年(1372年)招谕琉球,确立宗藩关系。此后五百多年,琉球与中国保持密切的关系。奉中国为正朔,使用中国年号,写汉字,冠中国姓氏,穿戴中国服装。两边使节,去必孟夏,来必季秋,季风,维系悠久的往来。

琉球频繁朝贡,明朝则给予丰厚回报,包括政治、经济、文化上的支持。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明太祖应琉球请求,赐闽中善于航海、造船的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他们及其后裔被集中安置于首里城附近的久米村(唐营)。

“闽人三十六姓使琉球”,带去了先进的航海、造船技术及儒家文化。他们世代担任航海者、使节、通事和文书官,是琉球维系朝贡体系、发展海上贸易的关键力量。琉球凭借明朝与其他东西洋国家贸易中转的位置,一跃成为东亚贸易枢纽,号称“万国津渠”。

琉球远悬东海,航路风涛叵测,危险殊甚。明廷遴选册封使,看重清望与胆识。

皇帝的目光,掠过层层冠冕,落在老成持重的廷臣身上。潘荣,漳州府龙溪县人。正统十三年(1448年)进士,时任吏科右给事中。他为人正直,熟谙礼制,“秉节直言,事无所顾”。这个年纪,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也有奔赴沧海的豪情。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的闽南籍身份。当时的朝臣,往往视航海为畏途,这片海域台风肆虐、海盗倭寇出没,动辄舟毁人亡,前途叵测。而闽南舟工熟识航路及操舟之术,视死如生,追风而行。朝廷深知,唯有熟稔海事,方能驾驭“鲸波万里”之险,去完成这一意义非凡的旅程。

朝廷赋予他使命,实为地缘人事的必然。潘荣和副使行人司蔡哲返回福州,造艨艟巨舰、征集船员、购货补给、候风待驾,终于迎来出发的那一刻。

“南风卷海送楼船,使节来从日月边。水到尽头还有地,人生化外本同天。山河带砺分新爵,麟凤文明降列仙。从此殊方世来享,勋名不让汉张骞。”(翰林院修撰《送潘荣给事使琉球》)一群同道与他诗歌唱和,为他壮行。

那是一段风险重重的航行,我们仿佛看到封舟在风暴中穿行,巨浪如山崩压顶,舟荡不息,舱面进水,生死系于一瞬。潘荣将诏书、玉珪以油布密封,昼夜抱持,国书之重,必以性命守护。那种毅然决然,为后世使臣效仿。船队历经七个昼夜,抵达琉球古米山。

封舟抵那霸港,尚德王率百官着明制冠服,行大礼于迎恩亭。潘荣宣诏赐封,完成“代天子宣威”的使命。这一刻,和声萦绕,中华典章的光泽照进琉球的山河社稷,大明文绮的柔光映见宗藩情谊。

封舟抵达的那三个月里,人们相聚在一起,观沧海,登山岳,临王城,传习礼仪、讲授经义、携手同游、相约唱和、货物交易,华夏的风物和琉球的风土人情碰撞出悦耳的声音,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时光啊。

潘荣流连于中山的景致。东北海滨,巨洞积水,洞之上,松杉苍翠,与海涛相映发,声如奔雷,海涛拍岸之声和松林风声相和,如龙吟松吼,气势磅礴,这是“龙洞”奇观;泉崎,有石桥跨于溪上,月明之夜,水光夜色,上下辉映,这是那霸的“泉崎夜月”。国南海滨,登高望远,看潮汐往来,吞吐澎湃,如万马奔驰,千军酣战,听临海雄声,可涤烦襟,释躁虑,在大海的呼吸里进入亘古之境,这是“临海潮声”;王宫“瑞泉”涌水,国之嘉祥;西南山间,“笋崖”夕照,灿若锦绣;“长虹秋霁”,高朗明净;首里之东,有“城岳灵泉”,祈雨则应;最妙的是东南海中,有“仙岛春云”,奇幻之极。

那些穿越风暴后看见的中山国的山川大海多么美轮美奂啊。

潘荣的《中山八景记》宛若一次时空凝视,士大夫的优雅笔触,描绘海外中山国的地标胜景,使得今人可以看见那里的自然肌理和华夏文明照见的文化地貌。

那是琉球册封使的独特视角,以严谨的官方叙事外的温润,见证中琉文化交融的那个时代士人阶层的生活情趣。在八景中若隐若现、徐徐展开的风物,是外交仪轨背后的历史现场。人们由此看到,那从前的“海上津渠”,如何在精神与文化层面相连。

那八个被潘荣的笔轻点过的琉球风景,从此拥有与中华传统文化相通的审美记忆,中国诗歌的意境,与庄严的册封典礼,构建一幅明代琉球王国鲜活的人文图景。

这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记载琉球八景并以此命名的文字,有人说,后世琉球汉诗集的源头,或可追溯至此番山水的润泽。

潘荣一叶封舟,横绝沧海,以闽南士大夫的胆魄,在万顷碧波上书写了外交诗篇。那跨海而去的诗书礼义、风雅“唐物”,融入岛国的血脉,而闽地古老的帆影则映在浩荡国史中。

琉球归来后,潘荣曾任太常寺卿,后升任户部右侍郎,不久改任右副都御史,总督南京粮储诸事项。潘荣行事严谨,《明宪宗实录》说他:“历官四十余年,奉职无过,清慎始终如一。”弘治元年(1488年)以南京户部尚书致仕归养,朝廷给他的奖励是“月禀岁夫如制九年”。

潘荣在尚书府度过他人生的最后八年。尚书府在漳州城的繁华深处,后庭,有给事巷依靠;前门,有尚书巷通达。那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官职,横跨一个人一生的符号与荣耀。

岁月流转,尚书府的高墙深院,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曾经的尚书巷,曾经的给事巷,曾经的渔头庙,化作城市的万家灯火,文昌门犹在,府衙花园的花开着,九龙江依旧流淌着,只是,早已换了人间。

今天,在冲绳县立博物馆,“万国津渠钟”好像还在讲述中琉友好交往的如花往事。而馆藏古画《进贡船图》里,人们看到贡船旗帜,作为中琉关系核心物证,它们的形制、图案,与九龙江畔马洲的黑地白月旗和官田的乌龙白日旗,似乎存在某种关联。据说,那是在潘荣完成使命归来后,皇帝赐予的特殊旗帜,这种外交旗帜,曾经沿用于15到17世纪往返琉球的贡船上,成为中琉朝贡贸易的重要标志。

年复一年端午节,当地上演着龙舟竞渡,绘有古老纹饰的旗帜在奋力击水中凌风飞扬。这种以日月为核,共同诉说泛海族群对自然力量的敬畏标识,恰如九龙江潮汐与琉球浪涛,在东亚文明的深流中遥相呼应。也许,在某个寂静的夜晚,琉球中山的涛声,会穿越时空,沿九龙江潮水上行,在尚书府的旧梦里悄然共鸣。

走过今天的尚书府,有时光倒流的迷离,阳光暖暖地落在府边的宋河上,街上飘散着天南地北的菜香,夹杂闽南腔的欢声笑语。白发的店主在门前闲坐,抬起头,对过往行人露出朴实的笑容,用浓重的乡音招呼一声:“来呷茶。”那一瞬间,我们仿佛看到,那位从万里鲸波归来的尚书,褪去官袍,正坐在这巷弄的某个角落,看市井烟火,听乡音呢喃。悠悠端起这样一盏茶,让那温热的汤水,熨帖归于宁静的魂魄。五百余年风云际会,沧海孤帆,最终都沉淀在这一街的寻常烟火里,沉淀在阿伯那一声质朴的“来呷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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