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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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妇”形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很常见。叶嘉莹先生认为男性笔下的女子有两种感情类型,一种是期待,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我无论如何都要等待他;另一种是奉献,如“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春日游》),我要把我自己奉献出去,一辈子追随他。女性诗词中的男女之情是否也以“期待”和“奉献”为主要表现呢?
李清照和赵明诚是历史上难得的模范夫妻,爱情佳话。他们门当户对,志趣相投,夫妻犹如良友,这使得李清照的爱情词自然真挚,分外动人。“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宛然一个慧黠活泼的女子。宋室南渡之前,李清照即便是写离别相思,也并不流于凄苦绝望。“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独具巧思;“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楚楚动人;“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虽然是在为相思而洒泪,但词中风晴日暖的春天,脉脉含情的梅柳,浪漫的酒意诗情,仍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明媚闲适的气息。李清照与丈夫的感情更像平等交流的文章知己,她也会思念,也会等待,但视角是平视而非仰视的。当然这与李清照的正妻身份有关。明末清初女诗人黄媛贞为人侧室,她有一首《与夫子索梅喜得诗以谢》:“春气无缘入,东风代扣门。折来枝上色,将作掌中恩。遥谢南轩主,承开寤寐言。”折梅相赠是风雅之事,黄媛贞向丈夫索要一枝梅花,也如愿以偿得到了,但从这首诗的口吻不难看出,她对丈夫明显有一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仰望。
男性诗词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是高度艺术化了的形象,在男女相思之外还会寄托君臣之义。女性笔下的情感书写则更加日常化、生活化。李清照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闺秀,她的词自然妥帖也精美工致。历史上还有很多不甚知名的女性作者,她们的相思怨别之作更是细腻朴拙。唐代晁采的《子夜歌》:“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当携手行。”剪下指甲寄给爱人是非常私密的事,晁采幻想爱人收到指甲带在身边,就像牵着自己的手出行。更多时候女子想要寄给丈夫或情郎的是衣服,她们写到制衣寄外,不像“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子夜吴歌》)那样简洁凝练,而是会写到非常具体的细节。明代刘氏《寄衣》中写道:“剪刀未动心先碎,针线才缝泪已多。长短只依元式样,不知肥瘦近如何。”她怀着深切的思念动手缝制衣裳,尺寸只能按照原来的样子,因为离别太久,她已不知道爱人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这种体验只有真正留在家中痴痴悬望,真正拿起针线缝衣的人才能产生。
男性诗词中的思妇形象通常是深情且坚贞的,不是在等待,就是要奉献。而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情是十分复杂的事,正如唐代女诗人李冶所言:“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恩爱夫妻之间尚且有怀疑试探的时候,何况在古代包办婚姻之下,又有几对夫妻能像李清照和赵明诚那样恩爱情笃呢?黄媛贞也曾给出门在外的丈夫缝制衣裳:“宵深怜指冷,好月待初临。彩线传针密,寒衣下剪深。非关灯不奈,应是酒难禁。未必常为念,空教一片心。”她在深夜里裁剪缝制,手指发冷,困倦寂寞之时忍不住怀疑自己这份用心能否得到珍惜。
留守家园的女子对远方的爱人有种种怀疑猜想,原是人之常情,黄媛贞的表述还是比较含蓄的。宋代士人妻《寄鞋袜》诗云:“细袜宫鞋巧样新,殷勤寄语读书人。好将稳步青云上,莫向平康漫惹尘。”唐代的平康坊为妓女聚居之地,后来成为烟花柳巷的代称,这名女子给丈夫寄鞋袜当然是出于关怀思念之情,但也在提醒丈夫不要踏足烟花之地。清代的陈蕴莲在寄外诗中写道:“床前明月冷于霜,病枕难安寒夜长。遥想应官听鼓客,此时正学野鸳鸯。”径指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陈蕴莲与丈夫之间有何矛盾误会我们不得而知,但空间的阻隔足以带来种种想象,何况在当时的环境下,女子对丈夫的态度多半只能被动接受而已。
古典诗词中常有“从对面设想”的写法,如杜甫写妻子“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女性诗词写男女相思也会设有想象之辞,元稹继室裴淑的“想到千山外,沧江正暮春”是单纯的思念,但更多女性想到千里之外的爱人时,会萌生出对自己寂寞处境的悲怜。唐代赵氏《杂言寄杜羔》:“人生赋命有厚薄,君但遨游我寂寞。” 黄媛贞《春晴怀远》:“若见山川秀,应怜闺阁清。”《临江仙·书窗寄外》:“怜君千种事,惟我一闲人。”都表达了被限制在闺阁之内的生活是何等空虚无聊。当你饱览江山秀色的时候,可会想到寂寞冷清的我?清人李学璜在寄给妻子归懋仪的诗中写道:“期我风云天路阔,怜君松竹夜窗虚。”在外面天宽地阔的男人还能共情家里闭锁一隅的女人,李学璜这两句诗表达的情意实属忠厚,可惜不是每一个困守闺阁的女子都能得到这样温暖的回应。
男女之情是女性诗词的重要题材,在她们自己笔下,有脉脉柔情也有沉思怨怒,其情感表达立体丰富之处更接近生活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