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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古人的梅花诗

(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以花喻人是中国文学的常用手法,传世佳作极多。在此之中,唐人偏爱牡丹,李白、白居易等人的名篇佳句不胜枚举。宋代并未出现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国花”,而是芍药、荷花、梅花等数种主流花卉并存的局面。如果说牡丹象征花开富贵,那么芍药的花语是仕途通达,故而“四相簪花”的故事为人津津乐道。荷花则是另一路,从周敦颐《爱莲说》不难看出,它的花语是道德至善。这两者分别代表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的相向端点,共同构成士人立身处世的进退之途。不过,在出仕与退隐之间,理当何者为先,宋人仍有分歧,由是引出芍药与荷花的高下之争。与之不同的是,梅花的花语是精神启迪。也就是说,仕途通达可遇不可求,道德至善只能无限接近而难以彻底达成,梅花则极为适合士人的自我代入,展示克服外在困难而不断丰富人生内涵的过程,这既涵盖道德层面,也不排斥入仕视角,完全符合儒家对精英成长历程的预设。顺着这样的思路,宋人对梅花加以现实中的再发现与文学上的再创作,使之成为常见而非偶然的审美客体。

  从现实中的再发现来说,宋人推动赏梅成为高雅的文化活动,并由南向北广泛传播。《西清诗话》卷下载:“红梅清艳两绝,昔独盛于姑苏,晏元献始移植……中,特珍赏之。一日,贵游赂园吏,得一枝分接,由是都下有二本。自尔名园争培接,遍都城矣。”红梅原产苏州,后被晏殊移植于开封的宅第,而能入晏殊的法眼,大抵在于红梅“清艳两绝”的特殊气质,因为有清无艳则寡淡,有艳无清则浅俗,两者兼得方有雅俗共赏的美学气质,也符合以入世之行而怀出世之念的士人情怀。晏殊以文坛领袖之身份地位“珍赏”红梅,一时间成为京城名流的新潮,以致发生了有人用盗取花枝的方式,将红梅移种到自家花园的事情。这种做法,确实有失贵游的体面,却反过来证明红梅的审美热度。此后,红梅被京城各大名园引入,成为知名度极高的共赏性花卉。不仅如此,宋人还细致发掘梅花的不同品类,不断丰富其实体类型及文化内涵。《竹坡诗话》:“东南之有腊梅,盖自近时始。余为儿童时,犹未之见。元祐间,鲁直诸公方有诗,前此未尝有赋此诗者。”由此说明,蜡梅(编者注:古文中为“腊梅”,现多写为“蜡梅”)审美同样是宋人普及的结果,尤其是经过黄庭坚、李之仪等“元祐诸公”的描绘与诠释,蜡梅便成为融普遍性与特殊性于一体(“家家有”而又不能“作寻常看”)的清赏对象。这些美学观念与行为,在文学艺术中有相应的呈现。虽然梅花早已是诗歌与音乐的审美意象,并有相应的典范作品,但宋人的推动,亦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宋末林景熙在《王云梅舍记》中拈出“岁寒三友”的概念,明代黄凤池《梅竹兰菊四谱》更提炼出“花中四君子”之说。梅花兼有这两个雅号,正是文化观念发展的自然结果。

  从文学上的再创作来说,林逋是宋代梅花诗无法绕开的代表人物。这位隐逸诗人以“梅妻鹤子”的高洁形象闻名于世。虽然终身未仕,却受到宋真宗和宋仁宗两代皇帝的礼遇,成为士林佳话。作为高士的自我隐喻,林逋的梅花诗,尤其是《山园小梅二首》其一的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宋初就已被广为传颂,千年间长盛不衰,如今亦入选中学课本。宋人以他的诗作为中心展开广泛讨论,意在探索宋诗如何确立有别于唐诗的独特风格。

  在此之中,首要问题是确认林逋梅花诗的独创性。虽说文学鉴赏见仁见智,但对精品的挑剔性评点,旨在为时人的创作和欣赏设置“判例法”。根据《诗话总龟》前集记载,有人批评林逋的经典名句不够切题,“然而为咏杏与桃李皆可”,即使把场景与叙述移让它花似乎也同样合适。苏轼以戏谑的口吻指出:“可则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当。”意思是这首诗的内涵之丰富与意蕴之深厚,文学传统中的桃李杏花难以对接,不能随意置换。这种独一无二性正是文学作品的价值所在,也是宋诗在唐诗“极盛难继”的时代背景下追寻自我的努力方向。

  若要优中选优,则林逋的梅花诗仍可进一步精挑细选,即通过比较同一个名家的同题秀句,更精确地树立宋诗典范。根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记载,在林逋的众多梅花诗中,欧阳修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发现者与传播者,而黄庭坚认为“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更胜一筹,王直方则更欣赏“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胡仔却认为“此句略无佳处”。蔡居厚虽然认同“疏影”“暗香”确为警句,但批评“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的格调配不上前联,以致有佳句而未有佳篇。当然,这并非简单的名次评比,而是精准找出最能代表宋诗特色的秀句,这涉及宋人亟需直面的宋诗发展道路问题。

  事实上,即使名家名作在前,宋人也从未停止推陈出新的脚步,毕竟文学艺术的生命力在于创新。根据《竹坡诗话》记载,在林逋梅花诗“脍炙天下殆二百年”的语境下,仍有不少能与之媲美的新作,例如苏轼“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索然矣”;张耒“调鼎当年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虽未及东坡高妙,然犹可使和靖作衙官”;胡份“绝艳更无花得似,暗香唯有月明知”,“亦自奇绝,使醉翁见之,未必专赏和靖也”。实事求是地说,以林逋诗为比照对象,苏轼《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其二未必后来居上,张耒《梅花》与胡份诗也未必足以分庭抗礼,但充分证明宋人未被经典作品所笼罩,而是始终孜孜不倦地追求创新,并且取得了相应的成就。

  可以说,林逋的梅花诗是宋人综合考量作家作品、时代思潮等诸种要素后树立的文学典范,也是宋人从常见诗歌意象中取得突破的成功样本,并非轻易可被超越。《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胡仔按语:“秦太虚《和黄法曹忆梅花》诗,但只平稳,亦无惊人语。子瞻继之,以唱首第二韵是倒字,故有‘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亦是趁韵而已,非谓太虚此诗,真能压倒林逋也。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古今诗人,尚不曾道得到,第恐未易压倒耳。后人不细味太虚诗,遂谓诚然,过矣。”胡仔的观点较为平实稳妥,苏轼《和秦太虚梅花》将秦观《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置于林逋诗之上,实则只是次韵所需,并带有鼓励出新的性质。或者说,林逋梅花诗的艺术地位,尤其是创新贡献,已有定评,无法否定,不宜过度解读苏轼诗的原有表达及用意。

  归结起来,怎样的作者才能写出优秀的梅花作品呢?宋人的答案是,与梅花品格相应之人。这种对应是精神世界的投射与回响,就像梅花以柔美婉丽之姿抵抗严寒冰雪,若非心中有恒定的道德理性,恐怕很难达到花人合一的境界,并形诸文辞。《韵语阳秋》云:“皮日休尝谓宋广平正资劲质,刚态毅状,宜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其所为《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人。近见叶少蕴效楚人《橘颂》体作《梅颂》一篇,以谓梅于穷冬严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慑,毅然与松柏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铁肠石心,安能穷其至?此意甚佳。审尔,则唯铁肠石心人可以赋梅花,与日休之言异矣。”宋璟的刚毅人品与《梅花赋》的富艳文风形成显著反差,似乎与“文如其人”的传统理论相悖。面对皮日休的这个疑问,叶梦得重新解释为,只有内心道德勇气充沛,才有坚守本心的力量,从而自由地释放人性的光辉,而不必拘泥于外在表现形式。这便将梅花与严冬、人品与文风、理念与现实等看似矛盾的命题两相统一,实为把儒家的理想人格赋予梅花,让花卉生成文化力量,既给读者精神启迪,也为作者前置了更高的道德条件。

(作者:周萌,系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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