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包括当事人徐霞在内,没有谁能超前意识到,那次道别,本质上是一场脱胎换骨的修行。1990年的那日,徐霞不再是一名军旅女高音歌唱家,她将亲手折断一种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曾长期向她提供着光荣与梦想。显然,这一切与情感波折相关,它让徐霞割弃以往,并在所不惜。此外,深圳崭新的都市形象,曾给过徐霞彼岸之感,这像是她由北向南的第二因由。
这是一次穿越海啸式的道别,巨浪落下,周围将剩下些什么,她的灵肉会否瞬间被击为齑粉,一切均无法预见。安娜·卡列尼娜在一部书里选择了钢轨,徐霞则在有温度的北方天空下,走向一座南方新城。都是女人,都想重生。
整整二十五年之后,到了一定时机才渐渐浮出的真相,让徐霞震惊。那次转折,原是一个宿命的布局。命运推着她动用二十五年时间,完成了一次艺术涅槃,也完成了一次心智重装。
1990年,抵达深圳时,徐霞改名徐祖桦。她以为自己将开始做另一个女人。这期间,她从大酒店的驻唱歌手、珠宝业的行政公关、宝安区图书馆的管理员做起,一直做到了深圳音乐厅及深圳大剧院的艺术总监。她曾全程参与了深圳音乐厅的筹建,并策划邀请了由世界著名指挥大师祖宾·梅塔率领的以色列爱乐乐团,来为深圳音乐厅开幕式作压轴演出,此举改写了深圳的音乐发展史。
分别很多很多年后,恩师周小燕,看完徐霞递上的印有深圳音乐厅艺术总监职衔的名片,轻轻放回桌面,她对自己的弟子说,“请把你的名字改回徐霞。”
徐霞回忆,尽管老师语言直接,但仍以她的修养维护着学生的自尊。那一刻,作为音乐教育大师,她以一个暗示所表达的内涵,成为徐霞心中永远的纪念。
廖昌永先生在徐霞担任深圳音乐厅艺术总监期间,即2010年邀请她在次年他个人独唱音乐会上出任助唱嘉宾。徐霞精心准备了一年,临演出,嗓子居然失声了。可以想象,在沉寂二十年后,她对复出歌唱,是热切、纠结和紧张的。诚挚的师弟廖昌永发出了又一个邀约,请她2012年再度光临。这一次,廖徐之间的精湛配合,有乐评人用“惊叹”来描述。
徐霞说,她能在二十多年后,恢复歌唱家身份,和周小燕先生的静静暗示,以及印青、廖昌永的真诚鼓舞,是分不开的。
2017年以后,徐霞举行了一系列重要演出,均大获成功。著名作曲家印青在听了徐霞和廖昌永的一个演唱录音后,被她的歌唱打动。他说,很少听到这种类型的美妙歌声,他邀请徐霞参演于2018年3月举行的《印青作品音乐会》。印青对徐霞说,中国不缺大型艺术场馆的优秀管理者,而一个出色的女高音歌唱家,却求之难得。
2018年,徐霞辞去了所有行政职务,重归歌唱舞台。
著名作曲家刘聪教授,对徐霞的歌唱成就有这样的概括:“唱法的理念和技术,以淳朴天然的姿态出现,飘逸洒脱。风格的多样和跨越,以纯正地道的母语呈现,色彩斑斓。美学的格调和品位,以空灵高贵的气质面世,卓尔不群。”
著名合唱指挥家谢亮先生,是徐霞在上海音乐学院读研时期的同学。他说,“徐霞的离归,是缪斯对她个人命数的神奇发力。不再歌唱的日子,她完成了可贵的厚积。她以一个艺术管理者的角色,与中外各门类的音乐家及作品接触。每年都有两个月的时间,在世界顶流的音乐场馆观摩,了解市场流变,遴选来深公演的音乐团体。她辞去公职后,每年两个月的欧洲观摩旅行,仍以自费的方式持续着。”
作为一个非音乐人,我想还原一下聆听徐霞歌唱的感受:她常以清亮及平稳,干净地介入歌曲开端。她的音色宛如蜂蜜滴入青瓷,丝缕感很强。她的吐纳松弛,似有女性的柔性沧桑在如水的吟咏中漾动。她从无太轻易的激动,歌唱中始终保持着沉稳的诉说姿态,且具备一种仪态万方的从容。为此,她宁可弱化一些个人风格上的锐度,以使歌声近乎天然。我以为,天籁般的音色,卓越的技术控制,诉说者的姿态,可贵的美学领悟和从容气度,集约而成了徐霞独有的大地呼吸般的优美乐性。
比如,《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那首歌,席慕蓉语词中的悲凉,乌兰托嘎音符中茫茫草原辽远而沉郁的调性,被徐霞以磅礴而又不失静气的拿捏,演绎成一曲具有青草香和大地感的生命史诗。
我问徐霞,为什么她解读作品时,总能将淳厚的情绪附丽于她动人的音乐诉说。她说,这朵花在她身上绽放,但根系却连在她父亲那里。上世纪50年代,他父亲是一个发烧级的文学青年,后因种种原因得到了不公正待遇。父亲终生痛苦,他的政治履历妨碍了女儿早期的艺术发展,何况他是徐霞音乐天分的第一发现者。父亲对他自己的救赎,就是无时不在为女儿的艺术发展出力,并为之耗尽后半生。父亲压在箱底的多册俄罗斯文学名著,对她有过很大影响。她在少女时代已通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屠格涅夫的《春潮》等名著。作为滋养,这些阅读记忆沉落于她的品性,酵化为别致的审美领悟。
谈起自己,她是谦逊而克制的。徐霞说,她是一个喜爱认真做家务的女人。她的烹调,在音乐人中或许是不错的。我说,以后去深圳如获邀请,能有机会写一篇《在徐霞家里吃饭》,也是不错的。
聊天快结束的时候,我问徐霞,父亲留下的版本很老的《安娜·卡列尼娜》,还在她深圳家中的书架上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提及父亲,她从著名歌唱家的角色,须臾之间已转为一个百姓家中的女儿了。那些最为朴素的内心流露,变得情不自禁,我有些歉意。
按日程计划,下面徐霞要去松江洞泾镇,参加一位叫陶陶的女士为她举办的百人歌友活动。我们喝尽了那盏汤色金黄的冰岛普洱茶,走出徐汇龙腾大道一家品茶空间。上海正值40℃高温,阳光尤其灼烈,有人要为徐霞打伞,她客气地说,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