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道
乡下的四叔喜欢给我们这些读过几天书、写过几个字的人起外号。他咧着嘴,露出两颗门牙,总把我们叫作“文痞”。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和他理论,说写文章是正经人做的正经事,是用文字给世道人心画像。四叔“嘿嘿”地点了点头,又笑了笑,算是让步。按他的说法,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耍笔杆子,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算不上真正意义的“文痞”,就在“文痞”前加上三个字——“半吊子”。
这个称呼不久便成了熟人圈里的口头禅。而我和两位朋友的日常,竟成了这五个字最鲜活、最酸涩的注脚——
一位是我的同门师兄。从高中起,他就迷上了诗。参加了工作,更是没有停过笔。后来他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不长不短的诗,还得了一张据说含金量不低的奖状。这下可了不得,那点星火在他眼里竟燃成了冲天大火。他只管做“寥廓诗人”,工作是俗务,家庭更是累赘。妻子苦口婆心的劝告,在他看来成了扼杀灵感的唠叨。争吵多了,结局是妻子带着一身疲惫和无奈,投娘家去了,留下他独守门户。
我曾去过一次他家。推开门,一屋子的凌乱。厅子正中央摆着大书桌,最显眼、最干净的位置供着红皮金字的作品获奖证书。证书两旁是狼藉的书本、写废的稿纸。他每日在这“战场”上,写罢即唱,唱完又写,歌声嘶哑苍凉。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超迈,可我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腐。
另一位是我的高中同学。年轻时家境殷实,不必为生计奔波。可他心里装的不是生活,而是纸上诗行。他从不屑干家务,半辈子光阴献给分行的句子。命运却似未给他同等回报。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便长年漂泊在社交平台,每天在朋友圈发他新写的诗作,努力营造自己的意象与意境。可是,溅不起半点水花。除了我们几个旧相好出于礼貌点赞,真正的读者并不多。
父母去世后,他那颗被文学填满的心成了一种顽强的执念:将诗稿结集自费出版。他耗尽最后的积蓄,印了几百本诗集,封面是显眼的亮黄,作序者是当地的显贵,书名起得极夸张,仿佛囊括天地宇宙。他给我们每人寄了一本。那本书还立在我书架上,和其他书摆在一起,格外扎眼。
看着我这两位朋友的境况,妻子半真半假地对我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瞧你交的这些朋友!说不定你们仨正好来个‘桃园结义’,组成拜把兄弟好了!”这句话像把鼓槌,敲得我心头打颤,赶紧把自己的天真烂漫收敛起来。
不知不觉间,我和妻子年纪大了。如今,她常对着镜子叹气,抱怨皱纹多了,头发花白了。有一天她忽然想起旧话,笑着说:“现在适合回忆和做梦了,你可多点弄弄笔头喽。”看着她,我心里涌起复杂的酸味与宽慰。也在这之后,我才敢光明正大地打开电脑,尽情地写点东西。但写下的不再是年少时飘在云端的诗,而是这些年沉在泥土里的、关于“文痞”和“半吊子”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