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父子一样,我与父亲的关系是遗憾的。这种遗憾,贯穿我们一生的相处。直至今天,他80岁,我年近六旬,我们依然感觉很生分,没有特别亲近的感觉。
父亲一生,勤劳、顾家、本分,在单位还当过县一级的先进工作者,名字印在家对面建筑公司大门贴的红榜上。守门的陈老头,一改往日的尖酸苛刻表情,指着那三个字对我说:“这是你爸爸!”脸色甚是敬佩。那时的印刷品不多,父亲的名字让我备感亲切荣耀。每天从那儿过,都觉得喜气洋洋,直至半月后一场大雨,将它淋成一片红泥。
那是我大半生里对他老人家不多的敬佩,颇有点“远方的诗人是神话,隔壁的诗人是笑话”的味道。
我对父亲的亲近无力,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三观差异,彼此看不惯,也有他与母亲的争执,我并不认同。但如果从第一性原理找我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他的原因,还是他有一个爱指挥的毛病,这可能与他的工作性质有关——他在厂子里当起重班长,每天要指挥行车和起重机,把各种铁坨坨运进运出,上到各种机床上,稍有不慎,哪怕是打错一个绳扣,都可能造成轻则伤人重则毁机床的大事件。这就让他养成了事无巨细都要发指令、要有牢牢掌控感的习惯,在单位是指挥工友,在家就指挥我们娘仨。
那时我哪知道这些,只觉得他无处不在的指挥非常烦,特别是在我十三四岁的青春期,正渴望用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去识别世界,也就是“我不要你认为,我要我认为”,你就是说糖是甜的盐是咸的,也要怼一怼的年龄段。试想想,你刚拿起水桶要去打水,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你去打点水回来!”你刚伸手要取水票,那个声音又喊:“记着拿水票!”你刚端起锅要洗,他会提醒你:“还要洗锅!”你刚要拿洗洁剂,他就说别忘了要放洗洁剂;你刚要用刷把刷锅里的锅巴,他就谆谆教诲你:“用刷把才洗得干净”……
虽然是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给人非常不舒服的“被人预判了预判”的感觉,瞬间就觉得自己是一具木偶,让干啥就干啥,不让干啥就不干啥。自己的脑袋,分明成了摆设。自己的想法,成了无关紧要的浮云。这是非常糟糕的感觉。不仅行动不自在,而且让被支配者陷入“干好了是指挥者的高明,搞砸了都是不听指挥的结果”。近年看心理学的书,发现这其实是一种普遍现象。因为这种指挥,是一种预设的指责,几乎没有人会喜欢。
为了缓解这种不爽,我干过许多小动作,招数有点像当下网上流行的“为难AI”视频,故意用假动作,对付他对我的预判的预判,比如刚刚拿起杯子,让他以为要倒水,准备喊出“小心烫”的时候,转头揭开水缸舀一杯冷水;在他喊出“喝不得,小心肚子痛”时,气定神闲地浇到水缸下小破碗里种着的葱头上……
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在他看来是“不听话”,在我看来却是挣扎与反抗。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把“听话”这个动作,理解得非常负面,甚至到了恶意揣测的地步,而这是父辈衡量一个孩子是否“好”的最重要指标。我与父亲终其一生的彼此不佩服,大致可以溯源至此——在几十年的人生诸多重大选择中,我几乎都选了父亲所不希望和期待的选项。这一切的根源,始于很多年前我端起锅准备去洗,身后传来的那声“锅底记着用刷把……”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指挥,真的那么有杀伤力吗?倒也未必,主要还是内心中渴望长大的我,在面对成长过程中的阻力时,有应激式的放大。
成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自我感觉膨胀的过程。任何一种阻力,都可能被放大,甚至被理解偏。父亲在身后追着说的种种叮嘱,从另一个角度看,不正是一种关心则乱、生怕我做错或学不会的担忧吗?这种担忧,是一种深沉却没有用的爱。他们总以为,谆谆教诲,就可以让我们避开一些让我们痛让我们伤的坑,但事实上,除非亲自去痛过,否则,那些坑不会远离我们。他们的担忧和着急,基本没什么用,一如他们的父辈,满怀担忧和不放心地对他们絮絮叨叨那样。
这个道理,是我在陪一个时常梗着脖子的小姑娘度过漫长的青春期之后,才渐渐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