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简·奥斯丁250周年诞辰之际,由英国传记作家索菲·柯林斯编著的《她比时代快半步:简·奥斯丁的一生》中文版出版,本书以历史照片、来往书信和创作手稿等珍贵资料为经纬,全景式呈现了简·奥斯丁的生平与创作世界。1775年12月16日,简·奥斯丁诞生于英国的一个牧师家庭。她书写的故事映照着大千世界。她永远比时代快半步,笔下的人物是人类永恒的镜像。简·奥斯丁并非生而有名,她生前采用不署名的方式出版了《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曼斯菲尔德庄园》《爱玛》四本小说,比如仅用“BY A LADY”表明此书是由一位女士所写。如今,经过时光的淘洗,她已成为受到广泛认同的英国经典作家之一。
□[英]索菲·柯林斯
大众认可
作者出版作品有三种途径。简尝试了前两种。《理智与情感》按代销制模式出版,版权仍归简所有,最终获得的140英镑收益全属于她,而且她可自由选择与托马斯·埃杰顿或其他出版商协商再版事宜。而《傲慢与偏见》的版权则被埃杰顿一次性买断,此后这本书的版权归他所有。若销售良好,后续的所有利润均归出版商所有。不过当时版权购买期限仅为首次出版后14年,期满后版权将回归作者。
最后一种是预购订阅制。简早年住在史蒂文顿,便通过这种方式购得范妮·伯尼的《卡米拉》。所谓预购订阅制,即由作者或其代理人公布订阅名单,参与预购的顾客提前支付书款,以此承担图书的生产成本。这种模式虽无风险,却被视为最不可取的选项,因作者如此直接地筹款,被认为是有失体面的做法。
埃杰顿因为投入更多自有资金,为《傲慢与偏见》投放的广告远超《理智与情感》,并特意强调两本书为同一作者所著。他还采用更廉价、更薄的纸张,将活字排得更密。
薄纸密排并未阻碍小说的出版进度。首版在当年即告售罄,随即加印第二版。由于缺乏确切记录,印数只能靠推测,每版印数很可能为大约750册。此外,《英国评论家》与《批评》刊登了两篇书评,高度肯定《傲慢与偏见》。这两家刊物也刊登过《理智与情感》的书评。
《傲慢与偏见》真正开始风靡,靠的是口碑传播。简在汉普郡时,曾评点过身边人的反应。某晚在乔顿,简为贫穷的邻居和常客贝恩小姐朗读小说片段。简在信中向姐姐卡桑德拉描述:“她很开心,可怜的人……她似乎真的欣赏伊丽莎白。我得承认,我认为她是出版物中出现过的最讨人喜欢的人物……”
能获得贝恩小姐的赞赏想必令人愉快,在其他地方,各界名流也开始热议奥斯丁。剧作家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盛赞这部新小说是他读过的“绝妙之作”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基于自己作为作家的判断,建议友人购买此书。
名媛安娜贝拉·米尔班克致信母亲:“我已读完小说《傲慢与偏见》,真是卓越之作。它完全不靠小说家的惯用伎俩,既没有溺亡,也没有火灾……是我读过最合乎情理的虚构作品。它并非催泪之作,但引人入胜,达西先生尤其令人倾倒。”《傲慢与偏见》也许不是催泪之作,但达西先生似乎已被列入爱情文学男主人公的行列。
《曼斯菲尔德庄园》是简有把握能直接付梓的首部作品,但是直觉告诉她,这本书不会成为《傲慢与偏见》那样的大众宠儿。尽管如此,《曼斯菲尔德庄园》仍然销量不俗。这本书于1814年5月9日出版,定价18先令,约1250册的首版印数在当年11月即告售罄。我们无从知晓埃杰顿是否提出过购买版权,对于这部小说,简·奥斯丁选择回归代销制出版模式。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决定,因为这部作品后来成为简最赚钱的小说,为她带来超过300英镑的收益。
匿名女作家
简·奥斯丁拥有父亲的鼓励和兄弟姐妹的喝彩,她的写作从未遭到家人的反对。然而在她的创作初期,匿名发表是女性作家必须遵守的体面惯例。那些坚持创作并取得成功的女性作家身份最终会为人所知,但在简·奥斯丁的有生之年,她所有的作品均未署真名出版。
1812年至1814年间,简是《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及后来《曼斯菲尔德庄园》作者的消息逐渐传开。家族圈内虽早知此事,但奥斯丁家族社会地位并不显赫,简的名字除与其著作关联外,此外并无任何重要意义。兄弟们都清楚简对匿名的偏好,过于热心的哥哥亨利却从未真正遵守:每当有人提到简的小说,亨利总忍不住透露作者是自己的妹妹。
一旦简的名字流传开来,便成了当时书籍八卦的谈资。久而久之,简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作者身份被公众获知,但这实属不易,因为在大多数场合,简习惯于观察他人,除非她和同伴的相处非常轻松愉快。名人角色并不适合简,每每谈及此事,她的语气总有几分苦涩。一方面,她渴望自己的作品获得认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听到缺乏共情的读者发表笨拙或陈腐的评论。
1814年1月,简·奥斯丁开始塑造一个她认为“除我之外无人喜欢”的女主人公。与简以往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不同,爱玛·伍德豪斯年轻、富有、貌美,自以为是,而且拥有自主选择权。这部小说最大的乐趣,正是追踪爱玛如何毁掉自己的优势。
《爱玛》与《曼斯菲尔德庄园》一样,是一部现代小说,深刻关注不同人物的自主意识和权利。尽管它是一部错中错喜剧,但故事的核心始终是爱玛本人,在她尚未达到任何程度的自我认知之前,读者便已洞悉何事应该发生、何事必然发生。复杂精细的情节设计看似浑然天成,这正是简·奥斯丁小说技艺的巅峰。
新出版商
托马斯·埃杰顿担任简·奥斯丁前三部作品的出版商,这纯属无奈之举。在简别无选择时,埃杰顿同意与她合作。到了《爱玛》,简决定更换出版商。埃杰顿开出了合作条件,简不满意,于是哥哥亨利·奥斯丁主动联系了当时声名显赫的出版商约翰·默里。约翰·默里便请《评论季刊》编辑威廉·吉福德审读书稿。吉福德非常兴奋,他显然认出了简·奥斯丁那无法仿效的风格。他写道:“关于《爱玛》,我唯有赞美。你尚未提及作者,我已一眼认出她。”
约翰·默里如期开出合作条件:报价450英镑,但这笔款项购买的是三部作品,而非《爱玛》这一部。他要求捆绑购买《理智与情感》《曼斯菲尔德庄园》的版权。亨利当即拒绝,并对约翰·默里的吝啬表示难以置信:“您提出的条件与我们的预期相差如此之大,令我担心自己是否犯了重大错误……”
谈判中途,亨利突发重病。病情相当严重,当时正在他家里小住的简不得不紧急召集家人来汉斯广场。亨利病情好转后进入康复期,简则继续留下,既为督促亨利康复,也为亲自处理《爱玛》的出版协议。最终简同意签订代销制出版合同,默里获得当时通行的10%分成,同时《曼斯菲尔德庄园》再版,也按相同条件执行。简已做好准备,独立承担作家的各项事务。
为亨利·奥斯丁诊治的贝利医生也是摄政王的御医。简的哥哥病情刚刚好转,能与人交谈,便习惯性地透露了这个“秘密”:最近十年间最畅销的小说中,有一些是其妹的作品。贝利医生随即热烈分享,并回报以这一信息:摄政王热爱阅读小说,是简·奥斯丁的书迷。
简并未因此感到受宠若惊。经过一番礼节性往来后,摄政王的图书管理员詹姆斯·斯塔尼尔·克拉克博士登门拜访,邀请简前往参观摄政王在伦敦的府邸卡尔顿官邸的图书馆,这是殊荣。简应邀前往,而克拉克这位荒诞又奇妙的人物,竟也成了她的粉丝。
与克拉克会面带来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后果。克拉克建议——实为命令——简将新作《爱玛》题献给摄政王。这不仅意味着简必须违心撰写过度恭维的题献词——这个题献词在后续版本中被悄然删除——还必须自掏腰包制作一部精装特藏本,呈送皇家图书馆。
聚光灯下
简作为作家在英国国内越知名,她从亲友邻里间听到的对她作品的评价便越多,她所承受的审视也越严苛。
可能有更多人想结识简,但简未必愿意见他们。早在1813年5月,简听闻富有的社交名媛伯德特小姐希望与她见面时,便在给姐姐卡桑德拉的信中写道:“我倒是很想见伯德特小姐,但听说她想被引见给我,着实吓到我了。如果我是一头野兽,那我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并非我的过错。”
如今,就连乔顿当地的邻里也可能想近距离对她一探究竟。玛丽·罗素·米特福德是当地一位如今已基本被遗忘的作家和散文家,她对此写过一则诙谐有趣却明显带着恶意的记叙文字,说这些人恐怕会白费力气。1815年,米特福德引用一位造访乔顿乡舍的朋友的话,描述简如何沉默地观察访客:“我的一位朋友近期拜访了她,说……直到《傲慢与偏见》问世,人们才意识到那坚硬外壳下藏着何等珍宝,此前她在社会上受重视的程度,相当于拨火棍或防火罩……如今境况大不相同；她仍是拨火棍,却是一根令人生畏的拨火棍。”
尽管如此,简对所有关涉自己小说的评论,无论褒贬,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对于《曼斯菲尔德庄园》和《爱玛》,她专门收集了听到的各方意见。这两本小册子由大纸张裁剪折叠而成,是她惯用的小笔记本样式,现藏于大英图书馆。简并未专注于赞美之词,而是记录下听到的所有观点。从名流到邻里的评价,从深刻敏锐到荒诞不经的言论一应俱全。其中不乏那些不希望作者听到的无心之语。奥古斯特·布拉姆斯通太太艰难啃读《曼斯菲尔德庄园》时,竟将奥斯丁全部作品贬得一文不值:“奥古斯特·布拉姆斯通夫人坦承,她认为《理智与情感》和《傲慢与偏见》纯属胡言乱语,但指望会喜欢《曼斯菲尔德庄园》。读完第一卷后,她夸赞自己已熬过最糟糕的一本。”
简·奥斯丁转投出版商约翰·默里,本可算一次事业升级,但这并未体现在她需投入的工作量和带给她的经济回报上。筹备《爱玛》的出版期间,简仍抱怨印刷商处理校样的拖沓,而默里在当时文坛毋庸置疑的影响力,也未能转化为实际利润。
《曼斯菲尔德庄园》销量良好,于是《爱玛》的首印量被乐观地定为2000册。《爱玛》是三卷本,于1815年12月23日出版。1816年2月,《曼斯菲尔德庄园》再版750册。两本书均采用更厚实的纸张,印刷质量优于埃杰顿时期的版本。默里从不相信偷工减料能带来利润。
默里还建议沃尔特·司各特为《爱玛》撰写一篇长篇评论,刊登于司各特旗下的《评论季刊》。司各特当时已是备受尊崇的诗人,更因1814年出版《威弗利》而成为蜚声文坛的小说家,《威弗利》也深得简的赞赏。司各特的评论是同行作家首次对简·奥斯丁的创作优势所做的深入探讨,论及《理智与情感》和《傲慢与偏见》,但未提及《曼斯菲尔德庄园》。而尤其需要增加销量的是《曼斯菲尔德庄园》,它也是简所有小说中唯一一部出版时未获评论的作品。
简直接向默里表达了沮丧:“我想,创作《爱玛》的女子本无理由抱怨该评论对她的态度,但为何只字未提《曼斯菲尔德庄园》?”令司各特印象深刻的是,简·奥斯丁以自然主义笔触刻画人物与情境,体现出独创性。他辨识出了一位真正的开创者。
《爱玛》销量尚可,却远未达到预期的2000册,截至1816年10月仅售出1248册,在1820年简逝世多年后,仍有500余册被迫清仓处理。
(本文摘选自《她比时代快半步:简·奥斯丁的一生》,内容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