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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评《勒卡雷书信集》|那些镜子的战争

《平民间谍:约翰·勒卡雷书信集》,[英]约翰·勒卡雷著,姚向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6年1月出版,896页,138.00元

蒂姆·康威尔是个记者,所以家里一致认为,由他为他们的父亲约翰·勒卡雷编辑书信集再合适不过。而且他是个躁郁症患者,大家可能还觉得让他负责完成这件重要的家族事务,也许对他有点好处。他们的父亲是约翰·勒卡雷,间谍小说大师。罗斯、萨丰、博伊德、麦克尤恩,很多作家觉得他是战后最好的小说家。还有一位诗人,布莱克·莫里森,封他为“后帝国梦游时代的桂冠诗人”。

他们为书信集起名“平民间谍:约翰·勒卡雷书信集”。勒卡雷年轻时一度加入MI5和MI6即军情五处和军情六处。读者猜测那些故事中有多少来自作者的亲身经历,而他自己始终含糊其辞——微笑、摇头、声称受“官方保密法”约束。不过书名中的“间谍”应该另有所指:他们的父亲有太多秘密,就好像那是一位用“间谍技术”(tradecraft)来处理日常生活的人。搜集、解读、编撰这些信件的难度,不亚于史迈利到处走访、询问、寻找丢失档案,穿透重重迷雾确认某个间谍。

他并不避世,一生接受无数次采访。他与各种各样的人交谈,首相、民族运动领袖、作家、电影明星、导演、间谍、恐怖分子。他结过两次婚。还有很多情人,传记作者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十一位,有三位已去世(交通事故、恐怖分子炸弹、自杀),两位拒绝说话。其余六位接受了长时间采访,其中还有两位写书回忆与勒卡雷的往事。记者、专业研究者、热诚的读者,很多人密切关注勒卡雷,记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可是勒卡雷/戴维·康威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似乎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马修·布鲁科利和朱迪思·鲍曼编选了《勒卡雷谈话录》(Conversations with John le Carre)。他们说勒卡雷练就一种保护性技术,接受访谈貌似说了很多,让人满意而归,其实什么都没透露。传记作者亚当·希斯曼也有类似讲法,他说勒卡雷有一种完美技巧,你以为他就在你面前,一目了然,但他其实仍然隐身于视线以外。

马修·布鲁科利和朱迪思·鲍曼编《勒卡雷谈话录》

就像本书中收录的书信,或热情、或诚恳、或坦率尖刻。只是你读完这些信,总觉得另有一个真正的勒卡雷(或者戴维·康威尔)躲在远处。金·菲尔比真的让他如此厌憎吗?为什么对另一位“剑桥鼹鼠”布莱克,勒卡雷却能怀有同情的理解呢?莫斯科旅行期间他拒绝邀请,不愿与菲尔比会面。他给菲尔比传记写了一篇导言,评价角度出人意料。对这位叛逃的双重间谍,批评者一般认为他才华横溢,因为理想而误入歧途。但勒卡雷说他虚荣卑鄙,要从人格上将其彻底贬低。勒卡雷为此得罪了很多人。其实勒卡雷对菲尔比始终保持着长期的兴趣,虽然他自己形容这种兴趣更像是出于某种“动物学”原因。这个人物很大程度上提供了勒卡雷小说永恒的“背叛”主题,勒卡雷甚至渴望为菲尔比写一部舞台剧。

说到拒绝与菲尔比见面,勒卡雷莫斯科之行的旅伴提供过一个说法,勒卡雷当时告诉他,不能又跟女王陛下的大使吃饭,又跟女王的叛徒吃饭。这句话的意思有点像在说,“勒卡雷”是戴维·康威尔扮演的一个角色,在彼时彼刻,他不能让角色的舞台形象自相矛盾。

那篇菲尔比评论得罪了格林和罗普。两个人都曾与菲尔比同事,他们都公开批评了勒卡雷,使用的词句也差不多,都是指责勒卡雷写得“庸俗空洞”。格林是前辈间谍小说家,曾盛赞勒卡雷。本书收录了勒卡雷写给格林的书信,蒂姆显然对两位间谍小说大师之间的关系十分重视,给这些信写了不少按语。勒卡雷在信中,以及在其他大多数场合,常常热情表达对格林的尊重和景仰,甚至如他自己在信中所说有点“敬畏”。他不时引用格林说过的话(有时格林未必说过而他也按在格林头上),借鉴格林的小说(正如《巴拿马裁缝》之于《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他最后一部送给儿子的书是格林传。但勒卡雷写给别人的个别信件里表达对格林更加私下的看法。报社编辑吉拉尔德·伊萨曼邀请勒卡雷为格林写书评。勒卡雷在注明“保密”的推辞信里批评格林《名誉领事》写得软弱无力,而格林自传《生活曾经这样》不够诚实。

《生活曾经这样》何以不诚实,勒卡雷在另一封本书未收录的信件里解释过。亚历克·吉尼斯(史迈利扮演者)写信给勒卡雷,征求他的建议。吉尼斯想给自传起名“未完成的人”。勒卡雷回信说这就谦虚过头了。就像格林的《一种生活》(《生活曾经这样》)同样荒谬。勒卡雷说,这就好像把“写了五十年畅销书,住在法国南部,有好多钱好多女人,还发现了上帝”这些加在一起,说得如此微不足道一样。

菲尔比传记导言的另一位公开批评者,牛津历史学家休·特雷沃-罗普。勒卡雷也有一封写给吉尼斯的信里提到,那封信本书同样没有收录。勒卡雷在信中祝贺“史迈利”大获成功,连罗普这样的“毕生之敌”也不得不说几句好话。罗普公开攻击勒卡雷,有据可查有两回。一次是很多年前勒卡雷在牛津宣读历史学论文,罗普评论说是“典型的本科生陈词滥调”。罗普批评菲尔比传记导言,说法跟格林略无二致,但他另有个人原因。罗普自己也给那本菲尔比传记写了一篇导言,结果被出版社退稿。罗普和勒卡雷都说话尖刻,常常挖苦别人。罗普想得到爵位,他在自己名字里放上个连字符就是明证,勒卡雷则据说谢绝了王室授勋。这两人成为社交之敌不无可能。有意思的是后来勒卡雷决意为自己作传,请来写罗普传记的亚当·希斯曼来当作者。

亚当·希斯曼著《约翰·勒卡雷传》

希斯曼是他自己领域里的一位“史迈利”。他写的传记作品材料丰富、分析精当。他还特别擅长采访,让人开口说话。罗普引用吉本的话,对希斯曼提出风格方面的要求,说吉本喜欢在赞美中“适度加入一点点酸味”,罗普让希斯曼按自己想法写。这部传记出版后颇受好评,吸引勒卡雷的倒不一定是“好评”。

勒卡雷在自传《鸽子隧道》中说,先虚构你自己,又渐渐相信你自己的虚构。关于童年、关于公学、关于他父亲、母亲、他自己的“间谍”生涯、他的写作、交游、爱情,他不断向人讲述,细节常常前后不一,其他当事人的说法有时跟他完全不同,有些情节先出现在小说中,随后变成他自己的经历。他不仅发明了那些间谍故事,他还发明了勒卡雷。他害怕别人挖掘他的个人史,写出另一个勒卡雷。就像小说家害怕别人翻检他们的笔记,擅自改动他们的草稿。先前有人想给勒卡雷写一部传记,他不惜发起诉讼,逼迫对方取消写作计划。

当勒卡雷终于想总结一生,为自己写一部自传时,他先找了两名私家侦探,让他们调查自己的历史。勒卡雷对他们说:“我是撒谎者,为撒谎而生,在撒谎中成长,在一个以谎言为生的行业中训练,用写小说来实践。”所谓生于撒谎、成长于撒谎,应该是指他幼年时候的生活环境。勒卡雷的父亲罗尼·康威尔是个骗子,一生中多次因商业欺诈入狱。但是在下一回进入监狱之前,他又总是能“咸鱼翻生”,再次赚到大钱,甚至还竞选议员、结交显贵、给自己弄个军衔、赞助板球俱乐部、购买豢养赛马、找很多情人。罗尼是个善于给别人制造幻觉的天才,从某种角度看,那正是每个小说家梦寐以求的能力。

不过,勒卡雷的做法太奇怪了,不相信自己的记忆,请侦探来揭露自己的谎言。他是想坦白所有的秘密,承认从前拒绝承认的一切吗?这是一个历尽谎言到最后想要招供的间谍吗?或者,这是又一种“间谍技术”,一种内部渗透测试、“红队攻击”?说实话,猜测勒卡雷怀有这种动机似乎更可信一些。

也许他最后让希斯曼来为自己写传记,同样出于这样的想法。罗普传记证明了希斯曼的头脑和耐心,他对往昔生活中的秘密有足够洞察能力,他理解话语和行为背后的意义。也许勒卡雷经过审慎评估,认为多年来他对别人说了太多“勒卡雷”,不免造成一些“传记学”漏洞,而希斯曼能够帮他弥合。勒卡雷允许希斯曼使用个人档案,向希斯曼提供交往名单——先前两位侦探在这两种材料上有很大贡献。他还与希斯曼做长时间访谈(事后统计据说长达五十个小时)。

起初相当愉快,一场又一场漫谈、午饭、提神的饮料。随后开始出现阴影,如果我们先前猜的不错,原因在于希斯曼这个“红队”,找出的漏洞越来越多,超出了勒卡雷的预计。在谈话过程中,希斯曼直截了当指出档案文件里的说法有所不同,勒卡雷开始感到不安。有一回,希斯曼在车库里阅读私人档案,忽然感觉肩膀上方有人影,他抬起头,看见勒卡雷在门口注视着他,然后若有所思地说:“这感觉真奇怪,让你坐在这里,乱翻我心里的东西。”

勒卡雷越来越担心,有一回他对希斯曼说:按说总要写一些缺点,可我现在感觉这书里全是缺点。勒卡雷改变了交谈方式,情形变得有点像史迈利和卡拉在审讯室交锋。希斯曼渐渐觉得勒卡雷有意引导自己。往往是,问题还没有在他头脑中出现,勒卡雷就好像事先已有预料,而且早就想好了答案。希斯曼感觉自己像捕鲸人坐在小艇上,被巨兽拖行。

希斯曼写了四年。勒卡雷传记出版以后,有敏锐的书评作者说它并未完成。希斯曼确实没有写完,他谨慎地选择材料,担心勒卡雷改变主意,取消写作计划。直到勒卡雷去世后,希斯曼才把锁进抽屉的资料重新拿出来,再写另一本书(The Secret Life Of John Le Carre),补足传记刻意回避的故事。“解密”材料大部分事关勒卡雷的女友们。

亚当·希斯曼著《约翰·勒卡雷的秘密人生》

詹姆斯·肯纳韦告诉勒卡雷,每写一本书都要换一个情人,这话现在听起来有些刺耳,但那是1960年代。勒卡雷后来真是这么做了。《荣誉学生》是莉泽·丹尼兹。《女鼓手》是维里蒂·莫斯蕾和珍妮特·李·斯蒂文斯。《完美的间谍》和苏莱卡·道森。苏珊·安德森,《巴拿马裁缝》和《我们的游戏》。伊薇特·皮耶尔保利,以及泰莎·奎伊尔,《永恒的园丁》,一名意大利女记者和《莫斯科情人》。

肯纳韦夫妇是一对苏格兰作家,他们结识时虽然勒卡雷已因《柏林谍影》畅销为人所知,但肯纳韦的剧本入围奥斯卡奖提名。肯纳韦夫妇见多识广、老练世故,勒卡雷相比起来仍显稚嫩,尤其是年轻的勒卡雷不够自信,在社交上十分羞怯,唯一交往过的女人只有他此刻的太太安。在写给肯纳韦的信里,勒卡雷自称“僚机”。本书蒂姆写的按语中,把结交肯纳韦夫妇说成是勒卡雷私人生活的分水岭。说这之后他父亲结束了第一次婚姻,离开了蒂姆的母亲,也摆脱了从前的“自我”。

勒卡雷和太太安

这三个人的关系有点像《朱尔和吉姆》,他们去看电影,在黑暗中苏珊·肯纳韦坐在中间,两个男人各抓着她的一只手。詹姆斯·肯纳韦四十岁时因车祸去世,苏珊整理他的日记和信件,加上她自己的一些记述,出版了一部《肯纳韦书信文件集》。根据苏珊的说法,詹姆斯鼓励她寻找情人。可是一旦她与勒卡雷相爱,詹姆斯心里又失去了平衡,而且她认为詹姆斯和勒卡雷之间,也可能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说在那个时候,詹姆斯是勒卡雷想要成为的人:冒险,阳刚,无拘无束。勒卡雷一度以詹姆斯为榜样,甚至连詹姆斯的习惯动作和表情勒卡雷也下意识模仿。

肯纳韦夫妇

勒卡雷要希斯曼删去传记中的一些细节,尤其是他写给詹姆斯那些过于热情的书信。另外一些女人则严禁在传记中出现。希斯曼差点写不下去,后来勒卡雷家的大儿子西蒙出面调解,私下对希斯曼说可以先写一个“秘密附录”,等戴维和他太太去世后再发表。勒卡雷家的儿女们都认为理解他们父亲与女人们的关系,是全面理解他作品的关键。

《秘密之心》(The Secret Heart, John Le Carre: An Intimate Memoir)的作者苏莱卡·道森——尽管书名暗示她能够揭开勒卡雷秘密的内心世界。但是看了那本书,读者仍会觉得还很难说。连她自己也不无疑虑,说勒卡雷有一种强大能力,善于营造幻觉。对于他,可能只有幻觉本身是真实的。伦敦苏豪区的《文学评论》杂志每年都会评选“年度最差性爱小说奖”,疫情期间因为“不想让人看到太多糟心事儿”暂停评选。2022年,有评委说如果今年选的话,当属苏莱卡·道森的《秘密之心》无疑。其实就“幻觉”而言,这本书写得也没那么差。

苏莱卡·道森著《秘密之心》

苏莱卡·道森是出版那本书时用的笔名,与一部英语小说中蛇蝎美人女主角名字谐音,小说中那个人物让一大批牛津学生为她自杀。苏莱卡的书据说以勒卡雷的信件和她自己日记为基础。细节不仅详实,读来又常觉不可思议,因而让人有不得不信之感。

她说勒卡雷用谍报技术安排幽会,出租车停在远处,步行进入房子。她好几次没有收到他的信,因为他把她的地址加密编码,结果自己解码时出错了。他们坐出租车去机场,与司机闲聊,明明是去慕尼黑,却告诉人家去奥斯陆。他们通过私人旅行社订机票酒店,旅行社老板从前在情报机关工作,勒卡雷旅行时使用的信用卡,是以瑞士经纪人名义办理的美国运通卡。在公共场合,勒卡雷十分警觉,每到一处首先查看出入通道。勒卡雷年轻时学过的间谍技术几乎没有机会实地操作,但他总是把它们用在婚外恋中。所以希斯曼甚至猜测,提供他写小说需要的冒险和谍战体验,多半来自偷情。

勒卡雷和道森恋爱期间,写了《完美的间谍》。道森读这本小说常常别有意会。她会从小说人物口中认出他们俩对话的片断。勒卡雷有回出门散步特地拿了隔天的报纸,小说里的皮姆也拿了隔天报纸,以此向别人发出要求见面的信号。道森有所领悟,原来勒卡雷的写作方法,本质上接近于一种戏剧表演,他先扮演,然后记下场景。《完美的间谍》是最接近于自传体的小说,男主人公皮姆的形象也最接近于作者本人。皮姆的女友凯特说他是一个空壳,你钻进他心里,顶多能找到爬到他身体里面的一只寄居蟹。“不要去寻找真正的他,真正的他是我们自己赋予他的。”读完道森的书,你会觉得她应该也有这种感觉。

人们通过书信来展现自己、扮演人设形象,或者影响别人。但是勒卡雷书信比这些更多,他毕生都在不断虚构,不仅是小说、小说中的人物,他还虚构他自己的生活,反复地表演自己。他写信给哥哥托尼,谈他们童年的缺失,以及由此形成的人格。其中包括“爱情”:“爱情也一样,你追逐它、表演它、模仿它,最后……你会相信它。但它来之不易,有缺陷。而且就像宗教,我们常常假装,同时心怀希望,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会拥有……”读他写的信,也像一场“镜子”的战争,你不得不在各种折射中寻找含义。

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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