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银在田间查看虫害情况。
2024年初冬，作为选调生的我第一次踏入上凯村。转眼间，驻村已有一年时间，田垄绿了又黄，崭新的工作笔记磨出了毛边，我也从完全听不懂恩平方言，到能与村民交谈一二。这段时间里，我渐渐懂得，真正的甘甜，要俯身才能尝到。
1.
初来时，恩平方言于我，如同一卷无字天书。村委会会议上，方言如急雨敲窗，唯独提到我的名字时，才会切换成生硬的普通话，伴着零星友善的笑声。
我还记得那个社保年审的日子，村委会办公室里挤满了人，空气中飘着烟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我坐在电脑前，手心微微出汗。这是我第一次独立负责养老认证——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留下的很多都是像陈伯这样，连输手机验证码都不会操作的老人。“阿伯，请睇住个镜头。”我努力回忆着练习了无数遍的恩平话，却把“睇（看）”说成了接近“踢”的音。陈伯困惑地眨眨眼：“阿妹，你叫我踢咩嘢？”
满屋顿时爆发出善意的笑声。坐在角落等着年审的阿奶也笑得前仰后合：“检察院来的干部讲我们的话，有点像唱戏文！”
我的脸烧得发烫，深吸一口气，指着手机屏幕上的认证界面，一字一顿地重复：“请、阿伯、睇——住、呢个、圆圈。”
这次我把“圆圈”说成了“圆春”。笑声更响了，但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透着新奇与亲切。陈伯终于明白过来，他并没有着急，而是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摸出老花镜，像教孙女说话般耐心纠正：“系‘睇’，唔系‘踢’。睇——像我这样，眯起眼睛看东西。”
他夸张地表演着“睇”的动作，皱纹在眼角绽开。后面排队的阿婶凑过来，用夹杂着普通话的恩平话说：“阿银，你刚说‘圆春’，我们这里叫‘圆圈’。不过无紧要，听得明！”
这一刻，村委会办公室变成了方言课堂。我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完整的认证指引，每个字都像走了调的音符，却奇妙地奏出了和谐的乐章。陈伯顺利完成了认证，他起身，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慢慢学，我们的话不难。”就是这句话，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的心里。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方言从来不是墙，而是桥——当政策被翻译成“烟火话”，文件落地便有了温度。
2.
语言的壁垒凿开了一道缝隙，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身份转换的茫然与急于融入的渴望。我明白，想要离村民的内心更近，必须踏踏实实地一步步走，文档里的村情介绍，终究不如脚底沾着的泥土真实。于是，我开始用双脚丈量这片土地——穿梭在田间地头，核对、拍摄一张张图片；行走在水稻田间，仔细查看有无虫害的踪迹。
“三清三拆”环境整治那阵子，我们挨家挨户动员，耐心讲解政策。起初，不少村民对清理自家房前屋后的杂物心存抵触，响应者寥寥。我们便一次、两次、三次地登门，不厌其烦地解释整治的深远意义。日子一天天过去，变化也在悄然发生，村民们从最初的观望、怀疑，渐渐转变为主动配合，甚至有人热情地加入了我们的清理队伍。那种被接纳的感觉，像春风一样温暖。
春耕时节，吴叔家的水不小心漫进了旁边张伯的土豆田，影响了土豆的长势。两人在田埂上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我跟村干部闻讯赶到，踩着泥水，一边耐心听他们各自倾吐满腹的委屈，一边仔细查看田里的水势。待他们情绪稍缓，我们才一同商议，最终定下挖一条排水沟的法子。方案既定，我顺手接过一旁递来的铁锹，也加入了劳作。在大家的合力下，一条新的水渠很快成型。
当水流顺着新挖开的水渠流出土豆田，刚才还互不相让的吴叔和张伯，竟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随后，他们互相递起了香烟。夕阳的余晖将我们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这一刻，我忽然懂得，在这片土地上，化解矛盾的，有时不是严谨的法律条文，而是浸润着乡土人情的古老智慧；赢得信任的，也往往不是整洁的制服，而是那沾满泥土的裤脚和走过田埂的脚步。
3.
驻村的这段日子里，我渐渐体会到，想要敲开村民的心扉，光靠嘴上说是远远不够的。真正的信任，是在日复一日的并肩劳动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刚开始驻村时，我也不懂什么技巧，就是挽起袖子，跟着村干部一起搬运村民房前屋后的杂物、柴火。手上磨出了水泡，衣服上溅了泥点，灰头土脸的，他们反而愿意跟我聊家常。今年九月，超强台风“桦加沙”登陆广东。有一天风急雨大，我们忙着查看池塘的出水口、转移村里的搬迁户，衣服都湿透了。冒雨巡查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阿婆探出身，朝我招手：“阿银，快进来避避雨，这风雨大得很！”风雨是冷的，可那句话，却把我浑身的疲惫都化成了温暖。
如今走在村里，跟刚来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村民不再谈论我这个生面孔是从何而来，不再叫我“那个检察院来的干部”，而是亲切地喊我“阿银”。他们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给我“投喂”各种应季水果，还经常跟我聊家常。这些细微的改变，藏着心与心的靠近。
窗外的榕树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微笑。从迷茫的选调生到被村民认可的“阿银”，从法律新兵到乡村法治建设的参与者，这段距离，就在俯身之间。而基层的甜味，就藏在这最朴素的泥土里，被千万个这样的俯身，悄然酿出。
（作者单位：广东省恩平市人民检察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