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策划:温建敏
专题执行:潘玮倩
【编者按】
日前,“互利天下:广东外贸一千年”展览在广东省博物馆开展,以文物与制度演进的双线叙事呈现广东千年对外贸易史。本期羊城晚报文史哲周刊以此为契机,约请李岩、张强禄、李灶新等学者,借助“南海Ⅰ号”“南澳Ⅰ号”沉船及白马窑群等考古发现,梳理宋至明广东海上贸易管理制度的演进脉络。
器物与遗址为载体,制度的弹性演进贯穿其间:后者不仅塑造了贸易秩序,也体现了广东在开放、包容与互利精神中的历史智慧。本版由此呈现制度在江海之间运作的实证图景,以及其对经济与文化交流的深远影响。
□ 李岩
所谓“古代全球化”,主要指以海上丝绸之路为核心的跨区域交流体系,自汉代延续至地理大发现前。本文聚焦海路,涵盖环中国海与印度洋两大区域。西方《厄立特里亚海周航记》(1世纪)与中国《汉书·地理志》均描绘了早期海贸格局。
“南海Ⅰ号”是一艘南宋时期远洋商船,1987年在广东下川岛海域发现,其较完好船体与货物为研究提供了珍贵资料,对它的发掘和研究成为中国水下考古的里程碑。本文从发掘出发,剖析船货构成,探讨技术与文化双重动力,呈现“古代全球化”的实证与当代启示。
发掘“南海Ⅰ号”:打开“海难次生现场”
1987年,广州救捞局与英国海上探险公司首次发现该沉船,1989年进行初步水下考古考察,2001年开展正式调查,2007年整体打捞,将其移入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水晶宫”。这个过程标志着中国水下考古实现从局部发掘向全链条作业的飞跃。关键技术突破包括沉箱整体打捞、数字化采集和碳十四测年等现代科技手段的应用。
船体长约30米,具水密隔舱,舵孔与桅座细节显示其配备单桅硬质帆,舵石、帆席与碇石等体现宋代先进造船水平。年代考证显示船体建于北宋(约900–1000年),中期曾修补(约1020–1050年),终于南宋中后期(约1183–1215年)沉没。
发掘的核心难题是处理所谓“海难次生现场”——沉没瞬间的撞击与抛洒,以及后续自然与人为扰动,使船载物品堆积复杂混乱。考古团队需分辨以下三类堆积——事故后的扰动层、沉没过程的抛洒及正常航行时原始装船的状况——逐一清理、复原装载秩序。例如,首层甲板的铁器凝结物间散落金银奢侈品和金银货币,通过研究未被水流带走的漆盒等,可推断金器原存放于船尾高级船舱“舟乔”内。
随着铁器清理完毕,规整码放的陶瓷渐显。通过层层剥离,我们可辨认货物的等级与存放逻辑,重建商船严密的货舱管理制度,为宋代海上贸易的规范化与制度化找到实证。
船货档案:千年前全球化的商品与网络
现存日本文献中的《李充公凭》——北宋崇宁四年(1105)颁发的“出海官方许可证”,详载船员构成及所携货物与课税,呈现了宋代市舶管理制度,为“南海Ⅰ号”提供了相应对照。
作为“全球化”意义的实证核心,“南海Ⅰ号”船货可分三大类:大众商品、高档奢侈品与国际支付工具,对应不同消费市场,继而映射出贸易活动背后的社会等级。
(1)船货结构的分层——从大众商品到奢侈品:
大众商品以瓷器和铁器为主。瓷器约16万件(套),覆盖景德镇薄胎瓷、龙泉青瓷、德化瓷、闽南磁灶窑、耀州窑等多窑系,分布于多个船舱,部分有墨书。铁器出水百余吨,属海外市场“刚需”,与《岛夷志略》所记多地购中国铁器吻合。
高档奢侈品有漆器、铜镜等制作精良、兼具实用性与礼仪性的器物,多集中存放,反映身份与财富。
作为国际支付工具的贵金属尤为关键:包括300余千克的白银(银锭)(宋一两约40克,此间常见25两规格),用于大宗采购;轻薄易携的金叶子(重约一两)。另有两万余枚铜钱及融合伊斯兰与当时中国风格的金项链等饰品。这些高价值财物部分集中于“舟乔”,体现了对金融资产的严格管控。
(2)社会结构——船货归属与船员生活:
船货归属清晰对应乘员等级:铁器、金银货币等高价值货物应属纲首、知客等高层;量大价低的瓷器多为中小商人所有。汉语墨书与佛教用品等表明船员主体为中国人;个别如大金链子等具浓厚异域风格的珠宝则提示有外商参与航行。海粮包括咸鸭蛋、家鹅(有鹅笼出水)、槟榔果核与稻谷壳等。淡水极珍贵,南朝法显记述的严控用水与后世“封船”制度相互印证。这些发现连同出水的斗笠等日常用品,显示航海生活艰苦且管理严格。值得注意的是仿制西亚风格的黄金制品,体现了跨文化交流的再创造。
整体上,“南海Ⅰ号”以凝固的物证呈现出货品等级分明、商旅成分多元、管理制度严密、具有文化融合能力的宋代海上贸易社会图景。
(3)贸易网络的复原——接力式航线的全球足迹:
综合货源与集散路线,“南海Ⅰ号”的航行具有典型的分段集货“梯航”模式。其始自杭州,装载金叶子、银铤等“本金”及湖州“石家”铜镜等(实用妆具与外贸货);至明州(宁波)汇入景德镇等地瓷器,宁波大榭仓储遗址出土同类瓷片可以为证;再至泉州增载铁器等大宗货;最终在广州补给咸鸭蛋、(“广东罐”盛)低度酒等生活物资,并或经市舶司勘验取得出海“公凭”。
仿西亚风格金器、项链及用于贵金属称量的天平衡器、砝码,指示其目的地为环印度洋伊斯兰商贸圈。船上二十五两标准银铤与文献所述采购“苏吉丹”(今印尼爪哇东部)胡椒的支付手段相符;川芎等药材亦循此路出口。
宋代全球化贸易体系的结构——硬实力(产品、技术)与软实力(制度、文化)——在此船中得到充分体现。
体系驱动:宋代全球化的硬实力与软实力
宋代海洋贸易的鼎盛并非偶然。“南海Ⅰ号”显示其成功是依赖于一套强大体系“技术→商品→金融→文化”的环环相扣。
(1)硬实力:构筑技术“护城河”。
宋代在关键领域的压倒性技术优势是其主导海上贸易的根本。
航海与造船:远洋航行依赖可靠工具。“南海Ⅰ号”采用水密隔舱设计,提高了抗沉性;硬质风帆与成熟舵系保证了复杂海况下的操控;指南针广泛用于“火长”导航,使跨洋航行从经验摸索转向科学掌控。
制造业领先:以瓷器为典型。宋代窑址遍布东南,产业高度专业化、规模化,品质与产量独步全球。欧洲直至18世纪初德国迈森才通过逆向工程破解硬质瓷烧制奥秘。可见宋代优质瓷器是量产的全球顶级品牌,它们形成难以逾越的“制造业护城河”,领先世界六百余年。
(2)软实力:制度与文化的协同输出。
如果说技术是引擎,那么精密的制度设计与深层文化吸引力就是润滑剂与导航仪。
国家制度与务实管控:宋代建立了中央到地方的市舶管理体系。从广州首设市舶司到颁布《广州市舶条》,海外贸易纳入国家规范;“公凭”许可与船员“甲保”连坐等制度体现了精细化管理。高层关注贸易秩序,如宋高宗曾亲自过问蒲亚里案,显示出国家与民间合力推动的格局。
金融与风险控制:贸易催生先进金融工具。银铤、金叶子等贵金属构成国际硬通货;同船出水的杆秤与等臂天平(在我国首次出土)及砝码等,无声宣告当时一些区域贸易的“度量衡”之中国地位。面对远洋贸易高风险,商人发展出合资模式分摊风险,南宋秦九韶《数书九章》中记载的海商合伙投资香料之算题,即为明证。
文化渗透与创新:贸易的终极输出是文化与生活方式。宋代瓷器以典雅造型、温润釉色向世界传递中国独特审美;船上出水的融合异域风格的戒指半成品,显示工匠主动吸收并创新外来文化。宋代全球化模式因此兼具包容性与可持续性。
综上,“南海Ⅰ号”证明了宋代的海上优势是一种系统性的胜利:凭技术领先、制度保障、金融创新与文化感召,创造了公平互惠、连接世界的可持续贸易模式,这为后世留下深远启示。
历史启示:从千年全球化到文明基石
“南海Ⅰ号”显示出了真正的“全球化”是始于技术领先、成于商业共赢、久于文明互鉴。宋代以“技术→商品→金融→文化”驱动此全球化:领先的造船与制瓷技术构建贸易基石,接力的航线推动规模的扩张,金融工具与合资模式保障信用与安全,器物承载审美与生活方式,最终实现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这一模式以民间商贸为主导,以互利共赢为原则,为跨文明交流提供了可持续范本,极大区别于后世一些国家的殖民掠夺。如果我们将史前的农业革命视为人类文明的一次奠基,那么,中国宋代制造业与航海的系统性突破,可被视作早期全球化的一次重要“产业变革”。
今天,我们研究“南海Ⅰ号”,昭示的不仅是中国古代海洋文明的辉煌,更是文明演进的规律:每一次重大进步,本质上都是知识、技术与制度在开放交流中迭代的结果。历史从未断绝,智慧照亮前程。
(作者李岩是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曾参与“南海Ⅰ号”整体打捞工程)
编辑:邬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