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技术引发的人类存在方式与价值的颠覆性重构,正在冲击我们姑且能感知的真实世界——
当我们被技术重新定义
奈飞出品的《爱,死亡和机器人》今年进行到第四季,风评欠佳,但同步引进出版的同名小说集原作却依旧引人入胜,任何一位钟爱该系列的读者都不得不接受一个不争的事实——书中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幻象,正在迫近甚至已经进入我们的生活。一场技术引发的人类存在方式与价值的颠覆性重构,以及真实与虚拟世界伦理秩序的爆炸性变革,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着我们姑且能感知的真实世界。
奈飞出品的《爱,死亡和机器人》海报《咬文嚼字》编辑部在12月2日发布了“2025年十大流行语”,“具身智能”作为科技术语的严肃性与网络用词“活人感”的戏谑并置,正如我们身处的这个真仿难辨的荒谬世界。若AI在场,未来会很美,抑或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们就像《爱,死亡和机器人》里的那个名为“400号”的克隆男孩,开始质疑自己的真实存在;又或者是意识可以在不同身体和场景间跳转的“蜘蛛罗斯”,在未来世界的“分裂矩阵”里不断重生,以至于找不到生命的意义……
《爱,死亡和机器人4》
(美)约翰·斯卡尔齐 等著 耿辉 等译
译林出版社2025.05
技术不可遏止的升级迭代带来困惑和焦虑的同时,也为始终以万物之首自居的傲慢人类提供了某种反思的契机。当具身智能如同一个人类的孩子般学习感知,累积生命的经验并成长,它们是否也终将拥有人类的爱与情感?而那时我们又如何界定人与非人的界限?当技术改变了生命的基本形态,我们被技术重新定义,人类又该如何自处?如何重新理解爱、死亡以及存在本身?人与AI之间,是否只能是非此即彼的取代关系?一部科幻作品无法容纳如此庞大的命题,身处真实与幻象、人与机器临界点的我们,却不得不求解这道难题。
在2025年,书籍为未来提供某种解题思路。它们不再停留于关于未来的具象化描述和猎奇,而是展开有关生命存在本质与价值的探讨,人之何以为人?这不只是一场头脑风暴,而是亟待重新构建的人机共生的生命观,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以及人类学家共同参与其中,以期重新发现我们何以独特,这是2025年度未来叙事的核心主题。
“超人类主义”的执念
如果人类的意识可以上载到AI身上,生命得以延续,你愿意以此获得永生吗?这一科幻小说中惯用的桥段,如今即将变为现实。一个月前埃隆·马斯克在特斯拉股东大会上语出惊人,声称人类将在20年内实现“数字永生”,永生的方法是通过脑机接口将记忆、思想甚至性格特质上传到特斯拉的人形机器人Optimus中。
人类渴望永生,想要超越自身生命极限的欲望由来已久,马斯克只不过是付诸行动的那个人。在《超人类主义》中,我们了解到历史上那些与马斯克一样,致力于在思想与实践中实现超越的人类,他们被归为超人类主义一派。本书的作者罗贝托·曼佐科以人类历史上现存最早的史诗《吉尔伽美什》的主人公寻求永生的故事为引,传递这样一个信息:超人类主义并非数字时代的突兀产物,突破人类局限,特别是击败死亡,是深植于人类文化基因的历久弥新的渴求。
超人类主义试图利用技术,克服目前的身体和精神局限,以期最终消除贫困和死亡。或许我们更应该反思,这一愿景和目标是否会带来更多始料未及的不祥后果?博尔赫斯在小说《永生》里讲述了一位罗马执政官穿越沙漠寻找永生之城,到达后发现所谓永生者已退化成麻木的穴居野人的故事。这位罗马执政官因此陷入绝望:无限时间稀释了一切意义,爱情、艺术、哲学在永恒重复中沦为虚无,语言与记忆最终崩塌。而正是“死亡让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
马斯克的20年永生预言真能兑现吗?如若实现了心智上传,“上传的我”仍然是“我”吗?当技术能“优化”人性,伦理的边界又在哪里?或许我们也将如小说中的罗马执政官那样后知后觉,认识到:对永生的探索不只是技术想象,更触及人之为人、生命意义和存在方式等终极问题,在技术狂飙的时代,什么才是人之为人的终极价值,更有待于人类思量。
技术与人类的“幸福结局”
最近剑桥大学一项针对英国小说行业从业者的调查显示:51%已出版作品的英国小说家认为,人工智能最终会完全取代他们的工作;有三分之一(33%)的小说家在写作过程中会使用AI,但这主要用于研究等“非创意性”任务;97%的作者对AI撰写整部小说持“极度负面”态度,即便只是撰写简短章节也是如此。还有一些受访者预言了一个反乌托邦式的“双层市场”:人类创作的小说将成为昂贵的奢侈品,而大规模生产的AI生成小说则廉价甚至免费。
这项不完全行业调查起码透露了当下人们对于AI的一种谨慎、理性且乐观的态度,我们必将身处一个人机共生的未来,但它也会为人类已有的价值体系所约束和控制。然而,果真如此吗?
《技术与魔法:重建实在》
(意)费德里科·坎帕尼亚 著 姜昊骞 译
艺文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5.02
在《技术与魔法:重建实在》一书中,意大利哲学家费德里科·坎帕尼亚引用了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中对技术所下的定义:技术的本质就是集置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技术将世界除弊为一个“备用材料库”,因为一切事物都只有储存起来的工具价值,此外什么都不是。森林不再是森林,而是等待被送走加工的木材库;瀑布不再是瀑布,而是等待被开发的水电单位库;人不再是人,而是等待被使用的劳动力库……海德格尔就此指出,技术的本质就自身而言并非技术性的,而是“施加于人的设置的集聚,也就是催逼人前进,以秩序化的模式,将实在揭示为备用材料”。
技术似乎正在将人类的独特属性“格式化”,而哲学家的讲述并未仅仅停留于此,他用二分之一的篇幅描述了另一个实在的世界,那就是“魔法”的世界,它异于技术的力量,与历史、文学、诗歌乃至宗教等等人类的精神创造息息相关。它被认为“是一剂解药,疗愈技术对世界——世界本是它照自己的肖像建立的——的残暴统治”。这位哲学家指出,实在的瓦解,尤其是个体及其世界的在场的瓦解是一种“危机”状态,而魔法的本质恰在于一种干预的形式,目的是恢复个体及其世界重新在场的状况,从而让两者可能延续活跃而富有想象力的共生关系,即所谓的幸福结局。
《我的母亲是计算机:数字主体与文学文本》的作者、后人类研究学者N。 凯瑟琳·海尔斯同样对技术心怀焦虑:“当世界越来越多地被算法改变,人类是否终将成为数字母体的后代?”她直指数字文明的核心困境——在算法的世界里,我们既是创造者,也是被编码的产物。
而就在本书中,海尔斯也提及了文学作为“魔法”的技术疗愈效应。她将我们理解周遭世界的依据分为三类:数学方程、仿真建模和话语解释。作为话语解释之一种,文学尤显独特——阅读小说就像经历一场幻觉,这彰显了文学的迷人之处:能够创造生动的想象世界。在那里,读者可以充分地“幻化”出场景、行动和人物,让文字跳脱书页,与读者栖居于同一个精神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比起其他话语形式,文学的作用更像是计算机的仿真。但同时,仿真和文学又有着本质区别:对于为复杂现象建模的仿真来说,计算必不可少,而文学,尤其是小说的惯用手段则是叙事,在人工媒介中,叙事比仿真建模古老得多——许多人类学家相信,叙事几乎和人类物种本身一样古老。
海尔斯说,“叙事通过唤起人类生活世界,呼应着仍然根植于人类感知系统、人类语言和人类文化中的主体性。与之相反,计算机的仿真本质上则是数值计算。因此,仿真与叙事之间的动态张力也就涉及人类生活世界与大规模数值计算的(相对)非人类世界之间的辩证关系。”据此,海尔斯不仅表明了文学作为一种具身化的艺术形式的不可或缺,而且也指明了写作本书的最终意义——应坚持当代后人类配置不可化约的复杂性,因为它们是在数字主体与文学文本、计算机程序与人类身心中不断进化的。
《我的母亲是计算机》与此前出版的《书写机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构成了这位后人类学家的人类未来三部曲,它们与《技术与魔法》一样,都在警醒我们:人类与智能机器亲密无间的未来关系,将是充满诱惑、危机四伏的,而“幸福结局”就藏在对于人类自身创造的“魔法”的理解与认知中。
被人类深爱的机器
人类学家业已开启了一个AI在场的田野调查现场。
韦布·基恩遍访加拿大育空地区的猎人、热带雨林中的知翁人、北阿肯德邦的村民、内华达农场工人、泰国的癌症病患、印度的社会活动家、美国的人工智能程序员、日本的机器人爱好者、玩恋爱游戏的都市女性……最后,这位美国人类学家得出结论:道德不仅由思想、宗教或社会文化来定义,还更多地取决于人与周围的互动。正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们如何看待周围的事物,周围的事物就怎样呈现人格的特质,受到人类伦理的约束。
韦布·基恩将这一观点应用于当下人与AI的关系,同样适用:当我们把人机关系纳入历史和信仰考量,存于想象中的神灵在今天就越来越像不具有解释性的人工智能模型,一直被人投射情感、灌注思想,甚至被要求做出判断、承担责任,直到它们拥有与人类相似的伦理地位。而人类也在这样的反馈循环中不断反思和定义“人”。这就是《兽、机、神:人类学视角的动物、机器与神灵》一书的主题。
“从上古到现在,我们求神拜佛、狩猎、把宠物当家人、爱上二次元人物、给人工智能做图灵测试——从动物、机器到神灵,我们身边围绕着非人,而我们又一再把它们当人,与之相处、依赖、责备,甚至为它们做打算。所以,我们为什么反复爱上非人类?或者更进一步地说,什么是人?什么是非人?”即便只是阅读这本书的概要,我们依然能够感知到人类学家那颗深爱“非人”的心,或许只有在我们深入理解了人对于“非人”所给予的人格与情感期待之时,才能真正理解我们自己,获得心灵的安顿。
在《温暖的科技:一位机器人工程师的自白》里,参与开发家庭陪伴机器人LOVOT的工程师林要,将人类学家所言的对于“非人”的情感投射演绎到了极致。作为核心开发者,他首次以第一视角揭秘这款“情感机器人”的诞生历程。如何打造一个“被人类深爱”的机器人?林要告诉我们,是将“爱”、“情感”和“生命”等价值嵌入机器,兑现“温暖的科技”的道德承诺。当科技被赋予温度,机器便有了抚慰心灵的力量。
LOVOT机器人让人联想到经典动画片中的哆啦A梦,映照出人类最柔软的情感需求——我们渴望的不是更高效的机器,而是能理解孤独、回应温柔的伙伴。未可知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杜雨说,真正的智能不在于模仿人类,而在于唤醒人性。LOVOT给予我们的超越机器功能本身的重要思考——机器人不是人类的替代者,而是能激发人类关爱本能的伙伴,是能与人类建立温暖的情感连接的智能体。当人类赋予科技温度,人类与科技的幸福共生便成为可能。
重新主张人的位置
2025年,马斯克除了曝出有关人类永生的20年之期,更令人惊骇地将AI取代绝大部分人工作的时间限定在了10年至15年之内。而关于机器取代一般劳动者的议题,也成为本年度图书关注的焦点。
《机器时代》
许怡 著
北京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11
社会学者许怡在《机器时代:技术如何改变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中发问:当机器不断替代人,我们该如何重新主张自己的位置?自2018年起,中山大学社会学教授许怡,开始系统研究“机器换人”的社会影响。通过持续数年的工厂田野调查,她逐渐认识到:机器不仅在生产环节替代人力,更在观念层面建立起一种“机器霸权”。在书中,她不仅记录下“机器换人”的普遍现象,更对劳动、技术与人性关系进行了深度叩问——在这个机器日益智能的时代,重新主张“人”的位置,不仅意味着要在劳动市场中找到立足之地,更意味着要在观念层面打破“机器霸权”的迷思,在制度层面构建更加公平的技术治理框架。
技术的未来,终究取决于我们今天的选择。和学生一同“潜入”工厂打工的许怡,在与工友的交谈中发现,无论是工厂管理人员还是工人自己,都坚定地相信机器比人工更为优越。但许怡指出,这些观念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她用“机器霸权”这一概念来描述这一现象。“霸权”的特点是统治群体对从属群体在知识上、观念上的不断规训,使其自愿接受被统治的地位。
许怡希望这本书能戳破人们对机器产生的诸多迷思:作者比较了一家足球厂中机器和熟练工人的生产时间,发现人工竟然能快于机器。那机器能带来更高的工资、更多的工作吗?不好说。机器生产确实带来了一些高工资岗位,但也裁撤了更多低薪工人。虽然平均工资增加了,但岗位数量减少,企业的人力成本其实下降了。
如果说最近火爆的关于“打工人”的素人非虚构作品展现了工人们的焦虑,那么这本书则试图找到这种焦虑的症结。它们从不同视角为这群曾经被遮蔽的群体发出声音,呼唤一个更加以人为本的世界。
相似的社会调查也在《投喂AI:人工智能产业的全球底层工人纪实》中呈现,三位牛津大学学者,穿越六大洲,访问200余人,直击全球人工智能盛世背后“数字劳工”的真实困境。那些被数字浪潮吞噬的底层劳动者是本书的焦点,他们是喂养人工智能的“隐形父母”,他们的血汗汇成数据流,他们的困境拷问技术时代的公平与正义。
书中也提及了关于中国的实际案例:支付宝公益基金会和阿里巴巴人工智能实验室联合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发起了“A豆计划”,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将AI的数据标注工作分配至中国农村地区。该计划首个试点地区在贵州铜仁市,通过提供免费职业培训,让贫困群众尤其是女性成为“AI培育师”,在家门口实现就业、脱贫。而作者也不免产生另一层面的担忧,市场竞争压力是否会迫使这些公司优先为投资者赚钱,而无法真正优先为员工提供福利……人们大都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就现阶段而言,没有人工,就没有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不是发光的大脑、神经网络、失重的云朵这样的意象,而是高耗能的数据中心,是在重型机架上嗡嗡作响的服务器,以及维持它们运转的人类。”
文学创作的未来故事
最后,让我们重新回到文学叙事的故事里。2025年,作家宝树出版了他的新作,13个短篇组成当下青年写作者未来思绪的棱镜。
《你已生活在未来》
宝树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08
在这部名为《你已生活在未来》的小说集中,基因编辑、虚拟现实、人工智能、数字人格、智力药物……这些科幻元素并未让作家陷入纯粹技术畅想的“黑洞”,个体生命在一个科技发展狂野诡谲、价值观分崩离析的时代,如何找到和安放自己的生活意义?这是作家期冀传递给我们的写作主题。在《相亲》一篇中,“我”面对让自己心动的秦娜,最终选择了拒绝,在冰冷的基因评级的规则下,基因等级成了爱情跨不过去的门槛;《留下她的记忆》里,记忆黑匣子原本是案件与事故调查的重要帮手,却因人性的私欲成了施暴的工具。科学前沿技术的发展本就不是一个单纯的自然科学问题,也涉及重要的伦理道德与价值判断,无论技术发展到何种程度,人始终应当是最终的衡量标尺。
《未来故事》中,宝树幻想未来伴随着AI的发展,人类的传统写作逐渐被淘汰,而利用AI的高产能大批量创作特定需求的文化产品成了新趋势。作为科幻作家的焦虑与迷茫弥漫在小说叙事中,面对迅猛发展的AI,人类自身纯粹的创作究竟能坚持多久?宝树在这样的未来世界中仍旧保留了一些可能,他构建出“文学非遗馆”,希望仍有一小部分人偏安一隅,继续进行只属于人类的创作。这与剑桥大学的那份针对小说从业者的调查报告结果不谋而合,这大约也是每一个文学创作者的期许。文学最终是作为技术的他者而存在的“魔法”,而拥有“魔法”创造力的人类也终将获得内心的笃定。(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青岛日报2025年12月11日10版责任编辑:程雪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