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拓夫
人生中,会留下无数个印痕。有些印痕浅如薄沙,随风就散了,可有些深可见骨,能让你在几十年后依然清晰地记起来。譬如柴叔那双常年裸露的铁脚板——宽大,厚实,老茧一层叠着一层,像生铁浇铸出来的。
1
村外那条碎石嶙峋的土路,我们穿着鞋走,都会被硌得呲牙咧嘴。而柴叔赤脚踩上去,却走得稳稳当当,仿佛那些尖锐的石砾到了他脚下,都变成了温顺的、没了脾气的泥土。他赤着脚走进村子对面的老林里,在横七竖八躺着的干枯刺藤上行走,只听得“咔嚓”几声轻微的脆响,人就飘然而过,留给我们一个背影和地上那些被踩碎了的刺藤。我们穿着厚底布鞋,也要小心翼翼地绕开。惟有冬天,寒风像刀子能割裂皮肉的时候,柴叔才肯套上一双旧的浅口解放鞋。这大约是他身上唯一比较体面的“行头”。
柴叔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可他肚子里,却装着仿佛永远也掏不完的俏皮话和段子,是村里大受欢迎的“口头艺术家”。他的力气更是了得。我曾亲眼见过,一头犯了犟脾气的大水牛,在水田里干活时,任凭主人叱骂、鞭打,就是不肯卖力。柴叔走过去,也不言语,只伸出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攥住两只牛角,腰背一沉,闷哼一声,竟将那头几百斤重的牲口生生按进了泥水里,随手还抽了它几巴掌。牛儿爬起来后,便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然而,这样一身蛮力的人,性子却出奇地温和,见谁都要说上几句俏皮话,逗得对方眉开眼笑。谁家有了重活,只需喊一声“柴叔”,他便乐呵呵去了,仿佛那身气力是使不尽、用不完的。由此,柴叔在村里很受敬重。我也敬重柴叔,更深深地感激他。因为他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师父,是他教会了我在黑夜里偷柴的“手艺”,让我家熬过一次次缺柴煮饭的艰难日子。
那时,家里的灶膛,总像填不饱的巨口,柴禾总是不够用。实在没法子了,母亲便咬着牙,去拆取猪圈上一块不太要紧的木板,用斧头劈成细条,才能勉强煮熟半锅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那烟火里,总带着一股木材腐朽的、无可奈何的气味。
一晚,母亲领着我,踏着朦胧月色去了柴叔家,郑重其事地把我交给柴叔。我恍然明白,母亲早已同柴叔说好,要让我跟着他,夜晚去做那偷柴的营生,顺便学他的“手艺”。
我们要去的山林,在村子对面的梨树坪。柴叔弓着身子,像头黑熊,用柴刀砍伐那些枯死的灌木,边砍边低声传授经验:“晚上用刀砍,有点声响不要紧,一般人听不到。但白天就不能硬砍,只能用弯刀割,不能弄出声响。”回来的路上,他扛着沉甸甸的柴捆,喘着粗气说:“偷柴,也是一门技术活。”他说得很认真,仿佛在传授一种了不得的绝技。自那以后,我便隔三差五跟着柴叔,潜入梨树坪村里的山林。我家那口灶,总算不缺柴禾了。而我对他,也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感激。
2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在我心中高大形象轰然坍塌。柴叔仿佛也变了个人,脸上的笑容少了,俏皮的顺口溜也再难听到。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柴叔去自家林子里砍柴。走到一处悬崖边,撞见了他的大儿媳与一个男人窝在杂草丛里。那男人仓皇逃走,儿媳则求柴叔不要告诉别人。柴叔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晚上,他将这事悄悄说给老伴听。老伴吓得脸都白了,忙说:“这种事千万莫说出去,要不我们一家脸面全没了。”可没过多久,事情还是在村里传开了。只是话头完全变了味,说柴叔想欺侮大儿媳妇,遭了拒绝,大儿子才与他翻了脸。
一夜间,柴叔背上了恶名。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往日的亲近与尊敬,而是掺杂了鄙夷与疏远。我也觉得,柴叔不再是那个乐呵呵、肯帮忙的柴叔,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从此,我不再跟他一起去打柴了。
一次,我独自一人去砍梨树坪村虎头岭山林里的青冈柴,被对面山坡上的人发现,吓得我魂飞魄散,扛着柴连滚带爬拼命往家里跑。梨树坪的牛天棒带着两个汉子,吼叫着追到我家,堵在门口,逼我交出柴禾,还要赔钱。母亲被吓住了,慌忙叫我交出柴禾,还逼着我给牛天棒下跪。我心里憋着一股屈辱,梗着脖子,死活不跪。母亲急了,拣起一根青冈树枝,朝我腿上打来。树枝抽在我腿上,火辣辣地疼,心里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就在我无助的时候,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院坝里,是柴叔。他一步跨过来,黑着脸对牛天棒说:“大家都是挨邻搭界的,这事,就算了嘛。”牛天棒最终被柴叔的气势镇住,悻悻地走了。
直到我上高二时,那顶压了柴叔多年的脏帽子,才终于被摘下。原来,当年那个男人酒后将那件风流事当作吹嘘的本钱抖落出来,村里人才恍然大悟。村里人,包括我,都恢复了对柴叔的尊重,而且这尊重里,更添了一份深深的敬意与歉疚。
3
多年过去了,少年时那些关于柴禾的记忆,那些在黑夜中心惊胆战的穿行,山林里屏住呼吸的砍割,被发现后亡命的奔逃,以及那硬邦邦、沉甸甸的柴禾压在我柔嫩肩膀上的钻心疼痛……这一切,都已远去。它们是一个时代在我身上刻下的烙印,是我青春岁月里无法磨灭的成长之痛。如今回想起来,那苦涩的底子里,更多泛起的是楔入我生命深处的善良与同情,是人在困境中依然要扛起的责任与担当。就像柴叔那宽厚的、生着铁一般老茧的脚板,稳稳地,踏过了人世间所有粗粝的路。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