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

秋天的杭州葛岭路，有枫树，血红血红，风动，像旗幡一样摇曳；还有银杏树，金黄金黄，曦照，像勋章一样闪耀。从路的尽头蜿蜒至山腰，是智果寺，寺的西侧，是陈文龙墓。杭州三忠肃，前有岳飞，后有于谦，中间怎能忘了陈文龙。张静老师日前发表了解读陈文龙诗词的文章，读之令人感慨；我在杭州工作，更应该去看看陈文龙的长眠之地。

因为逸静，所以简朴。墓前立有“宋参知政事陈忠肃公墓”碑，墓后一大片竹林，据说，这里“竹俱有刺”，一如岳忠肃墓前的“松不北枝”、于谦祠中的“白墙不污”，喻刚正不阿，清白人生。三忠肃有相似的经历、结局，都是因为忠直遭忌而不容于世，都是因为抵抗外敌而忠勇忘身，都是因为忠烈而名垂青史。岳飞的“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于谦的“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都是英雄言志，气吞山河，而陈文龙的“一门百指沦胥尽，唯有丹衷天地知”，更是忠烈气概，动天地、泣鬼神。

现在来读陈文龙这首《元兵俘至合沙，诗寄仲子》：

斗垒孤危势不支，书生守志定难移。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竖降旗。一门百指沦胥尽，唯有丹衷天地知。

每一句诗，都从心中流出；满腹气节，一腔赤诚，以鲜血写成，以丹衷为魂。既是人生告白，又是守志誓言；既是父子诀别，又是警世恒言。

诗义一，危势下的守志。斗垒孤危，战场形势恶化，地缘政治变化，当感到力所不支的时候，力量的源泉来自何处？来自守志。书生守志坚定不移，是定力，也是精神感召力。形势好的时候是立志，形势不利的时候是守志，立志与守志结合，才是真正的钢铁意志。

诗义二，生死间的气节。陈文龙在生死关头，重新审视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自经沟渎非吾事”，自寻短见不可取，惜命是万物之性，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什么时候可以抛？什么东西具有更高的价值维度？国家利益，民族利益。为了报效国家，惜命可以转化为搏命，生死间的气节，就在报国效命，“臣死封疆是此时”。

诗义三，对决中的血性。好男儿有血性，对决中血脉偾张，是力量源泉所在。“渴饮匈奴血”，“热血千秋”，“我以我血荐轩辕”，都是血性。在两军对决中，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衅战鼓，决不可以竖降旗、跪屈辱、丧国土。无论是敌强我弱还是敌众我寡，必须坚守火线，坚守前线，坚守底线。“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竖降旗”，是坚守的誓言也是底线的警告。

诗义四，诀别时的丹衷。陈文龙被俘后，从福建押解至杭州的途中开始绝食，他深知，“一门百指沦胥尽”，全家老少都得罹难，在悲怆中写下诀别诗给儿子，“沦胥尽”三字是同归于尽的含悲；“唯有丹衷天地知”，是自信与自证，也是对家人与世人的衷告。乱世之中无人能够有独善其身的苟活，没有国就没有家，家国情怀就是命运共同体，正因此，陈文龙的母亲大声呼号“儿不负国家，母不负儿”而赴死殉难。

陈文龙墓地的不远处，有智果寺，当年苏东坡在此写过《参寥泉铭》，讲述诗友情深，赞美泉水清澈。泉水有声，地下有知，陈文龙一定读过“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的诗句，一定知道《参寥泉铭》的佳句：“在天雨露，在地江湖，皆我四大，滋相所濡”。陈文龙的民族气节和书生守志，来自中华传统文化的源泉，家国情怀，书生意气，滋相所濡，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