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快速城镇化的几十年里,星罗棋布的古城、古镇、古村正在发生悄然变化——有些被迁空,有些被“美化”,有些在旅游开发中失去生活肌理。那些构成地域文明的日常空间,如今愈发需要一种来自现场、来自脚步、来自真实的记录。
澎湃新闻获悉,东方出版中心陆续出版的五卷本《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便是这样一部庞大而细密的“现场文献”。该书由数十年致力于古城古镇保护的阮仪三教授组织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的师生团队,在十余年“田野踏察”基础上完成,收录了福建、新疆、上海等地的250处古城古镇古村和含历史街区,并汇集了3000余张实景照片、近200幅测绘图。
致力于古城古镇保护的阮仪三教授《遗珠拾粹》(五卷本)系列书影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张松是长期致力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学者,也是参与该书的阮仪三学生,他近日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这套书是“当代城市化进程中的文献档案”,是一本与当下同频、与未来相关的记录。
十余年踏察:一部中国城镇的“真实档案”
在《遗珠拾粹(五卷)》的前言中,阮仪三强调:“保护的前提,是看见。”从这一点出发,这套书的意义远不止一本图集,而是一种“历史现场的保留”。
实地踏勘四川凉山州松坪古村王家大院松坪古村王家大院立面图张松教授对澎湃新闻回忆,“遗珠拾粹”系列最早可以追溯到2003年在《城市规划》杂志的刊登,而系统调查工作更早,约始于上世纪90年代末。“这些资料如今回头看,确实已形成了一个在当代城市化进程中,对古镇、古村、老街区保存状况的文献档案与图像资料库。”
书籍内页他认为,与国际遗产保护的逻辑一致,“文献—图像—测绘”的建档体系本身就是保护行动的一部分。“像英国最早做历史建筑保护记录,到后来发展成对历史环境的全面调查研究和数字化建档,都是保护实践的基础。”
在他看来,《遗珠拾粹》就是中国语境下这一体系的重要补充。在这套书中,几乎每处踏察都遵循一定的结构:聚落格局、建筑类型与细部、民俗与生活方式、保护现状与建议。这种结构既是方法,也是态度——一种通过整体性观察来恢复地方文化原貌的方式。
调研浙江丽水笕川古村传统工艺传承“从格局到民俗,这种整体视角本身就是中国文化遗产最重要的特征。”张松说,“中国的遗产不是孤立的建筑,而是自然、社会、生活方式交织在一起的人居文化。”
“明五暗四六厢窑”式窑院布局(陕西榆林刘家峁古村)关注地方性:从宁德到喀什,从福建水口到陕西窑洞
以最新出版的《遗珠拾粹(五)》为例,该书涵盖地域极广,从东南沿海到西北高原,从江南水乡到喀什高台民居。书中呈现的“地方性之力”之强烈,随处可感。
张松教授提到,他在这套书里感受最深的,是“陕西的窑洞村落”。“那种与地形地貌完全融合的人居环境非常震撼,几乎是大自然与手工营造共同完成的空间。”他说,“但它们的保存状况却让人焦虑——如何在现代生活需求与传统形态之间找到平衡,怎样保护活化利用、重现活力?是现实且紧迫的问题。”
独立式窑洞民居(陕西榆林刘家峁古村)书中记录的多个村落印证了这种困境,比如,福建宁德山区的水系村落,村落紧贴水道而建,建筑随山势而生长,是典型“水口文化”的生活图景。喀什高台民居是多民族文化共同塑造的街区肌理,在现代改造与旅游开发中面临身份感的重建。赣北桂桥古村既有传统宗族空间,也保留近代乡村教育痕迹,是一个“小地方大历史”的样本。
这套书以影像、测绘图与文本,将这些“真实的多样性”凝固下来——既体现了地域文化,也为未来研究提供珍贵线索。
罗家大宅古屋隔扇(湖北武汉罗家岗湾古村)罗家大宅门窗木雕(湖北武汉罗家岗湾古村)保护不是做“好看”,更不是“造假古董”
城市化中,许多古镇被修得“漂亮”,但失去了生活气息。《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的呈现强调的“真实”,在张松看来,正是对当下诸多误区的回应。
“‘好看’不是罪过,但最怕的是权力审美和金钱审美。”张松直言,“当权者把个人审美强加于公共空间,问题就开始了。”他指出,无论是“烟火气”,还是“历史肌理”,其本质都是生活方式,而不是外观装饰。
方氏家庙木雕彩绘(福建漳州阳下古村)此外,“拆真古迹、造假古董”的危害也是老生常谈。“伪造历史感,就是对真实遗产的破坏。”张松强调,“无论是拆真建假,还是涂脂抹粉的过度修复,都是对真实性和完整性的伤害。”
在《遗珠拾粹》中的大量案例,如福建、湖北、浙江等地,都体现了这一点——当生活退出,遗产就成了空壳;当真实性被替代,文化根基就被削弱。
八堡古村(福建宁德八堡古村)上海的“城市美学”:人本性、多样性与拼贴性
由于上海城市历史街区的急剧变化,“遗珠拾粹”系列关注聚焦到老城厢、提篮桥、杨树浦等极具“上海性”的历史地区,它们见证了上海的起源、发展和变迁过程。
金陵东路与黄浦江和陆家嘴有着紧密的地理位置关系张松认为,这些地方正是上海城市美学人本性、多样性、拼贴性的缩影。人本性,来自江南文化基因的空间逻辑,使居民能在有限空间中“螺蛳壳里做道场”。多样性,带有海派文化的本质,是多种文化要素在同一城市中的共存与融合。从老城厢、租界、工业区到陆家嘴金融城的发展,构成了一个典型的“拼贴式大都市”,也体现了上海城市的现代性。正是这种并置与层叠,使上海的城市记忆独特而丰富。
而如何让老城区继续“活下去”,“根本就是要有人居住。”张松说。“不仅要有老居民,还要有新居民。老城区要获得年轻人的喜爱,当然需要改善居住生活条件,适应现代化生活的需要,老城区必须有尊严地融入新城现代化环境之中,继续保持生命力和城市活力。”
昔日老城厢内烟火气十足的龙门邨对此,阮仪三也一直强调,历史城区是“生活空间”,不是“遗产展品”。张松则补充:“城市更新的目标,是营造高品质的城市生活空间。”
在这一点上,《遗珠拾粹》所呈现的案例为当代城市更新提供了大量可行的参考。同时,也在一次次回望中,更是一次面向未来的提问,在城市化的浪潮中,我们希望留下怎样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