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宁
惊闻知名古陶瓷鉴定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耿宝昌先生,于2025年11月10日在北京溘然长逝,享年103岁。这位被文博界盛誉为“人间国宝”、当代“中国古陶瓷鉴定第一人”的泰斗,以一生践行对文物的赤诚,其离世是文博界难以估量的损失。忆及十多年前在职时,我曾有幸与耿老先生有过一次短暂却刻骨铭心的交集。
耿宝昌先生在鉴赏陶瓷文物碎片
初见耿老
2014年北京的冬天格外清冷,“中国古旧书文化传薪者——琉璃厂之冀州人”座谈会要在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举办。12月5日,天气晴好,我们一行三人来到西四东大街大拐棒胡同,登门邀请自称是“冀州人”的92岁高龄的耿宝昌老人。狭窄的胡同,四合院似的楼区,国宝级古陶瓷鉴定大师耿宝昌老人就住在这里。
“耿老师,耿老爷子”,刚喊过两声,就听到窗内有人答话,一听就是熟悉的乡音。老人给我们打开楼道门,满头的银发,白得通透润泽,面色红润,说话带笑,连声把我们让到书房。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书店的库房,从地面到屋顶堆得满满都是书,连电冰箱、电视机都被遮在书堆后面,只剩下两把椅子的方寸之地,还有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过道。我们只能纵成一排,侧身挤进去。只见老人西装革履,鹤发童颜,右手拄一藤根的拐杖,举止和气度非凡。
耿宝昌被坊间誉为“中国陶瓷鉴定第一人”、“当代瓷圣”,拥有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评审委员会委员、中国古陶瓷学会会长等身份。耿宝昌先生1922年7月14日生于北京,祖籍河北束鹿县(今辛集市)孟家庄,3岁时随父母返乡,一直到14岁初小学毕业后离开家乡,去北京当学徒。孟家庄是三县交界的大村镇,地处原冀县(今衡水市冀州区)、深县(今深州市)、束鹿县之间,抗战时期属束冀县(抗日根据地政权)管辖。他的姥姥家在距孟家庄仅三里的冀县堤北桥村,耿家部分田地、诸多亲友亦在冀县,加之师从冀县人孙瀛洲先生,故而耿老先生常说自己“本是冀县人”。
陆游诗云:交好贫尤笃,乡情老更亲。同行的常海成老师与耿宝昌先生是老朋友了,又提前打过预约电话,所以我们直奔主题,再次说明了来意。老人很高兴:“家乡人的事儿,肯定忘不了。”我们拿出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几把杂面挂面,一小袋蔓菁,老人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声说:“这可是好东西。”当我们各自说出自己的家是哪个村的,老人都非常熟悉。简短交流过后,便分手道别。看得出,这里并不是他居住的地方,应该算是他的会客室,故而没有家人、床和生活用品——他是专门来这里等我们的。那年,老先生腿脚已经很不方便,拄一根藤杖,上下台阶都很显吃力,却执意把我们送出门外,几次挥手作别。
《明清瓷器鉴定》中提到的嘉靖五彩团龙罐底部(左)与民国时期仿品(右)
回顾溯源
第二天早晨9点,我们坐出租车如约到大拐棒胡同,再次进了那个小院。考虑到耿宝昌老人腿脚不便,正想让出租车倒进院子里,回头瞅见老人戴了一顶小毡帽,披着件呢子短大衣,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已经走到院门口。在出租车上,健谈的耿宝昌先生讲起了北京琉璃厂和冀州人的关系。
北京琉璃厂位于北京和平门外,西至西城区的南北柳巷,东至西城区的延寿街,全长约800米,是一条著名的文化街,也是老北京文化符号之一。辽代,这里叫“海王村”,还是郊区。元朝这里开设了官窑,烧制琉璃瓦,明代成为当时朝廷工部的五大工厂之一。明嘉靖年间,这里变为城区,琉璃厂迁至门头沟区的琉璃渠村,但“琉璃厂”的名字则保留下来流传。清初顺治年间,京城实行“满汉分城居住”,而琉璃厂恰恰是在外城的西部,当时的汉族官员多数都住在附近,全国各地的会馆在这一带建立,官员、赶考的举子常聚集于此逛书市,各地书商也纷纷在这里设摊、建室、出售藏书,因此形成了“京都雅游之所”。与文化相关的笔墨纸砚、古玩书画等,也随之发展起来。
而北京琉璃厂的兴盛繁荣,主要是河北人的发祥与打造之功,河北人中又以冀州人为最。清咸丰年间,冀州人在琉璃厂所开古旧书籍、文物碑帖、印章书画、文房四宝等店铺已接近300家,占据总店铺数的90%左右,清朝中后期甚至形成了“冀州人在琉璃厂”的地域概念。
耿宝昌先生与本文作者(左)
“我只是一个热爱瓷器的中国人”
到琉璃厂东街中国书店下车,耿宝昌老人坚持不要人搀扶,要自己一步步地上台阶。会议室在三楼,没有电梯,台阶又有些光滑。老人一手扶住楼梯,一手拄拐杖支住身体,一步一努力,嘴里给自己喊着号子“嘿哟,嘿哟”。我们在旁边为他担心,他却给我们讲笑话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哪!嘿哟!——这也像登泰山,马上就到玉皇顶啦,现在是十八盘!”到了二楼,书店工作人员搬来一把椅子,老人家吃力地坐下,喘息一会,继续给自己喊着号子,往三楼会议室攀登。老人一进会议室,马上被人们认出来,大家纷纷簇拥着与他合影留念。主席台正中刚刚坐好,又有人拿来纸笔求其墨宝,老人都一一应允。
座谈会上,耿宝昌先生讲了自己的学徒生涯以及对“琉璃厂”“冀州人”的一些回忆:1936年2月,初小毕业的14岁少年,由本村同学张步宸、耿明珩等人带到北京,投奔堂兄耿宝善。一开始在五金行当学徒,由于身体弱小做不了繁重的体力活,几个月后经乡人张维芝介绍,到了位于东四南大街的敦华斋古玩店当学徒,这家古玩店的主人就是被誉为“宣德大王”的冀县人孙瀛洲。因是店里最小的伙计,耿宝昌脏活累活抢着干,给师傅师兄端茶送水,随叫随到,一点也不敢怠慢。勤奋自不必说,还要会“偷艺”,用眼观察,遇事留心。有一天,店里来了两个老先生,一边喝茶,一边和师傅闲聊,耿宝昌在旁边站着听,听着听着就入了神。一个老先生抽旱烟,旱烟装好了,耿宝昌忙过去点,一边点,还一边回昧刚才的谈话,一分神,不小心把火柴盒点着了,手指也烧到了,疼得背过手去用力甩,又不敢惊动客人和师傅。手上马上起了一块厚皮,等它干掉了,就缺了一块。他伸出手来给大家看,果然左手大拇指还遗留着当年烧掉一块肉的疤痕。正是耿宝昌的踏实勤奋,让孙瀛洲看到了古玩界的一棵好苗子,便把管理库房的重任交给了他。
当时敦华斋库房的瓷器长年库存保持在一万件左右,和现在一个大博物馆差不多。耿宝昌天天和这些瓷器打交道,到了年底库房换账本,师兄们出去玩,他却还要盘点库存。用天、地、日、月、星等字暗号代表钱数,账物核实、打印章、原物贴号,要搞四遍,每年至少一个月才能完。哪件瓷器叫什么,放在什么位置,哪个朝代的,出自哪个窑,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说上来。耿宝昌戏称那段管理瓷器库房的日子是自己古瓷鉴定的“哈佛大学”。老人接着说,古瓷鉴定行当,看似神秘复杂,让人无从着手,其实这行就像一层窗户纸,时间久了,经验修行到了,一捅就破。破了之后,你就会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就像修禅悟道一样,推窗窥明月,满室生香。琉璃厂古旧书店有很多家,从厂东门一直到厂西门,书店是比比皆是。我曾经在琉璃厂住过几年,旁边就是开明书店,天天与郭纪森老先生(冀县人)见面。
耿宝昌老人对自己一生所获得的成就避而不谈,更喜欢聊一些业界的掌故往事。1956年,经师父推荐,他进入故宫博物院工作,自此开启了与故宫近70年的不解之缘,90多岁了还一直坚持每周四到故宫上班。有人夸赞他是“故宫里活着的国宝”,他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什么也不是。什么是专家?长时间地专于一门谁都是专家。我只是一个热爱瓷器的中国人。” 学术研究上,耿宝昌先生撰写的《明清瓷器鉴定》,是国内首部古陶瓷研究鉴定学论著,堪称该领域的里程碑;他提出的“型、纹、釉、款”瓷器鉴定四字要诀,被业内奉为“四字真言”,成为陶瓷鉴定与鉴赏的重要标准。
会议还没结束,耿宝昌老人便又被人“抢”走了。他还是坚持自己一步步拄着拐杖,喊着号子下楼去。人们在楼梯上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让人觉得他本身就是一件极名贵的瓷器,大家都想近距离欣赏,却不敢伸手触碰……
12月7日,我们要从北京返程回冀州了,临行前去和耿宝昌老人辞行。他本人不用手机,路上打家庭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到了他居住的小院子里,喊过几声也没人答应。问起楼道里出来的邻居,都说“就是那个搞文物的老头吧?可能是被别的什么人请走了吧?平时不出门的时候,他还会在院子里扫扫垃圾什么的……”我努力想象着,在京城皇城根儿下的一个小院子里,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耄耋老人,脚步蹒跚,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笤帚,慢慢打扫着院子里的废纸、落叶……或许不少人都不知道,他就是文物鉴定大家、一代“瓷圣”耿宝昌呢!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泰斗陨落,风范永存。耿宝昌老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