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周艺珣 绘
湖笔制作技艺传承人张小凤
徽墨制作技艺传承人周健
宣纸制作技艺传承人毛胜利
端砚制作技艺传承人柳飞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勇做新时代的奋斗者】
笔、墨、纸、砚,也被称作“文房四宝”,一直是历代文人墨客的心之所好。他们借助这些器物,探寻文化之美,赓续中华文脉。今天,我们走近湖笔、徽墨、宣纸、端砚的四位制作人,看他们如何用精益求精的技艺,展现国人对“美”与“意”的追求。
尖齐圆健良有方
本报记者 任欢
前不久,在韩国举行的2025年亚太经合组织会议期间,由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湖笔制作技艺传承人张小凤及团队共同研发的《连年有余》文房套装,作为我国的国礼吸引了众多关注。
“湖笔,是毛笔中的佼佼者,早已享誉海内外。明代解缙在《笔妙轩》中说,‘闻君制作非寻常,尖齐圆健良有方’,便是形容湖笔应‘尖、齐、圆、健’四德俱全。”张小凤将一支笔轻放入记者手心后娓娓道来,“尖”是指笔锋要如针,可勾画精准;“齐”是指笔毛要平齐,可吐墨均匀;“圆”是指笔头要饱满,可转动规整;“健”是指笔毛要弹性适中,按压后可迅速回弹。
“小小一支笔,竟有这么多讲究。”记者感慨。
“制作湖笔,要经过择料、水盆、结头、装套等120多道工序,才能达到‘尖齐圆健良有方’的效果,这不仅是制笔标准,更是我们湖笔制作人的准则——技艺要精尖,见贤要思齐,处事要周全,身心要强健。”张小凤笑着说。
以水盆工序为例,需在清水中手工梳理羊毛,凭借指尖触感分拣粗细长短,并剔除杂、劣质毛,再按等级归类搭配……这般纯手工操作,张小凤从13岁迈入这行起,已坚守了40多年。
最让张小凤得意的,是一款名为《五色云开》的毛笔,其笔头选用天然彩色孔雀毛纯手工拼花,每片羽毛取自家养禽鸟或屠宰场回收,毛色花纹独一无二。但制作时,如何使羽毛脱脂后依然能保持光泽和弹性,是个技术性难题。
张小凤守在水盆边,用十几个小碗调配鸡蛋清与稻草灰溶液,失败了就倒掉重调。那段时间,指尖泡皱,指甲嵌灰,调试到凌晨是她的常态。历经无数个日夜,她独创的配方保留了天然羽毛的轻盈与韧性。
最终的试笔激动人心。“我还记得,当最后一道装套工序完成,各色羽毛在晨光下泛着自然的光泽。握笔、蘸墨、轻划,只听见笔落纸上的沙沙声。那沙沙声,动人心弦。”张小凤说。
“一支好笔,能让人于喧嚣中觅得宁静,在笔墨间洞察本心。”在张小凤看来,每一支湖笔都是有生命的——锋颖是其魂,笔杆是其骨。想让湖笔制作技艺生生不息,需要不断创新。于是,她的床头永远备着纸笔,有时半夜突然来了灵感,便立刻记录下来。花5年攻克芙蓉树皮炼丝技术、根据书法家的笔法调整笔头配比……制笔这些年,她完成了发明专利20项、实用专利12项。
尽管已年近六旬,但张小凤仍有一颗年轻的心。她在开发新品里加入国风元素,让湖笔变得更对年轻人胃口。在她心中,年轻人觉得好看、好用,才会愿意了解、投身这个行业。
“说到底,就是用老手艺打底,用新方式搭桥,让湖笔传承有人接、有奔头。这叫‘守匠心而不困旧法,传技艺更传初心’。”张小凤笑着说。岁月或许会在她的指间留下痕迹,但这份守护湖笔的执着,始终未变。
墨香藏手传古韵
本报记者 邱玥
清晨,徽州古城还笼罩在薄雾中,安徽歙县老胡开文墨厂的车间已悄然亮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徽墨制作技艺市级代表性传承人周健站在炼烟房外,看着青烟从灯盏袅袅升起,静等收集烟灰。
事毕,周健轻抚着新收的烟灰说:“徽墨的制作采用古法点烟,烟灰的纯度直接影响墨的色泽与耐用性。”
作为周家第三代制墨人,他生在墨厂,长在墨厂,心里也始终装着墨厂。2007年,他放弃原有工作回到老厂时,这个百年老字号正濒临倒闭。
转机藏在历史里。1915年,清代制墨大家胡开文创制的“地球墨”,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夺得金奖。这块扁圆体的墨锭上,刻着世界地图与各国名称,透出百年前中国人睁眼看世界的渴望。周健从中悟出破局之道——既要忠于古法,更要勇于创新。
真正让老字号重焕生机的,是产品革新。周健发现年轻游客对传统龙纹墨锭兴趣不大,便带领团队研发轻盈便携的小墨。他调整古法配方,新墨只需研磨不到一分钟即可使用,“现代人兴趣来了磨两下就要写,不可能像古人磨半个时辰”。一款五福临门主题的袖珍墨,1分钟售出5000条。
在创Hehson潮中,周健最得意的作品是《耕织图》套墨。这套墨共48锭,以清代宫廷画家焦秉贞《耕织图》为蓝本,但原模早已遗失。他与父亲花费10余年,从历史资料记录的模糊拓片开始,一笔笔复原图谱,其间废弃的模具不计其数。
“为了一张图纸‘打飞的’去外地看原件。”周健记得那些奔波的日子。最难的是二维图纸无法呈现下刀深浅,只能刻一副模具试压一次,不行再改。当最后一块墨模完成时,所有工匠围在车间,看着墨锭缓缓脱模,纹理清晰如初——这一刻,10余年的坚守有了回报。
这套作品在2022年重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更让周健欣慰的是,经过一系列的产品创新,近几年主要消费群体中,90后、00后消费者占比已达65%。他开创的徽墨研学、直播带货,能让年轻人描着“鱼跃龙门”墨锭,在体验中传承文化。
如今的周健,依然保持着早八晚五的作息:上午进车间监制新墨,下午试墨、处理电商订单。在他看来,技艺的传承根本在于人的传承。他通过提高待遇、设立奖金等,践行着一个信念:“要让匠人的价值得到更多体现。”
在周健的案头,摆着他设计的“连中三元”卡通墨,将传统科举题材用萌趣造型呈现。窗外,研学团队正举着手机直播制墨过程。古老的炼烟房里,灯盏依然亮着——那里有最细的烟灰,20个微粒才抵得上一根发丝粗细,千锤万杵后,将成为传世的“乌金”。
“我们做的不仅是墨,还是祖辈留下的财富。”周健说。在他掌心中,墨锭正泛着青光。
薄如蝉翼见真功
本报记者 杨桐彤
初冬的安徽泾县,寒意微凝,早上气温已低至0摄氏度。而在中国宣纸文化园的晒纸车间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宣纸制作技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毛胜利却穿着短袖,额头不断渗出汗珠。
站在七八十摄氏度的焙墙前,他手持松针刷,在纸上刷过。但见水汽蒸腾,片刻前还湿润的纸张变得干爽。随后,他牵住纸角,顺势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浮现。
“晒纸,是宣纸成型的关键工序,其中又分为搀贴、盘贴、浇贴、鞭贴、做贴、晒纸和收纸7个步骤,每一步都不能少。特别是晒纸一步,十分考验手上功夫,至今无法用机器替代。”毛胜利以刷纸举起例子,“力道重了,纸张刷痕明显,便是报废;力道轻了,纸张会翘起,也得报废。”
然而,要造就一张真正的宣纸,不仅仅有晒纸一道工序。从原料选取,到蒸煮、摊晒、制浆,再到捞纸、晒纸、剪纸……宣纸制作有108道工序,需3年方能成纸。在毛胜利看来,正是这沉淀千年的制作技艺,成就了宣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的气韵。他要做的,就是不断打磨自己的手艺,将宣纸制作技艺传承好。
可仅仅守住古法,并不足以让这门技艺延续生机。在一次次制作中,毛胜利不断调整方法,革新升级传统工艺技术,让古法的脉络在今天不断延展。
也是一年冬天,应书画家的需求,团队要挑战一种超大规格的宣纸——长11米、宽3.3米的三丈三宣纸。这样的纸,从未有人做成过。过去的大幅书画作品都是用几张宣纸拼接而成,而这一次,必须“一纸成幅”。“纸张面积一大,任何细小瑕疵都会被放大,制作难度可谓成倍增长。”毛胜利坦言。
面对巨幅纸贴,20名晒纸工齐上阵。第一天,出现折痕;第二天,再次出现;第三天,仍无一张成品。作为关键的“头刷”,毛胜利的压力陡增,可他没有退缩。
他反复琢磨纸的纤维结构,与制作纸浆的师傅沟通,将纤维长度留长;将工具改为大松针刷,使刷力更均匀;调整常规刷法,在往后赶的时候向上刷,为二刷师傅留出空间,方便套住刷路继续刷……
第四天,他们终于成功。三丈三宣纸,被稳稳贴住、铺展、刷实。毛胜利知道,自己的功夫又精进了一步。
“功夫”二字背后,是经年累月的磨炼与坚守。从六尺宣到三丈三宣纸,从寻常薄度的宣纸到只有一半薄度的“奇绣”宣纸,毛胜利在一次次磨炼中,让技艺愈加纯熟,也将宣纸的平整度、均匀度、柔韧性、润墨性推向新的高度。
宋代诗人王令曾赞道:“有钱莫买金,多买江东纸,江东纸白如春云,独君诗华宜相亲。”在毛胜利心中,宣纸的宝贵,在于其是有生命力的,一滴墨落下,缓缓晕开,那是纸在呼吸。
点、牵、刷……毛胜利依旧站在焙墙边,重复着这些动作,每天上千遍,不曾间断。“这一辈子,我就做了一件事—把每一张宣纸晒好。往后我还会一直做下去。”毛胜利说得平静而笃定。
石缘匠意觅知音
本报记者 李丹阳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陌生顾客的新消息跃入眼帘:“柳老师,这方砚,可是《赤壁赋》的意境?”
发的照片上,正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端砚制作技艺传承人柳飞创作的端砚《赤壁怀古》。木纹石天然的肌理被巧思点化,俏色化作江心月,彩带成水波。
砚的语言,本就比画作更隐晦,这名顾客竟不靠讲解,便看出那是苏轼笔下的天地。柳飞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一顿,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种被读懂的感觉,正是他17年来制砚的初心。
他至今还记得与那块木纹石初遇的情景。那是2024年深秋,他在整理仓库时,指尖触到一块尘封已久的石料。石纹如水波荡漾,他仿佛看见了千年前的那个秋夜,苏轼与客泛舟的江面。
“它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做《赤壁怀古》。不是花鸟虫鱼,也不是风云日月。”制砚久了,柳飞越来越能体察到石本身的气质,从而调动自己的文化储备,转化成艺术灵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种对生命短暂的慨叹,与对天地永恒的领悟,是这石给我的灵感,然后我用制砚技巧去成全它。”柳飞说。
这块老料,已在仓库里静候了20载,现在终于等到了懂它的人。
刻刀,在柳飞手中微转。刀锋游走时的力度,全凭石性而定。“老匠人传下一句话:石有三品,一品其形,二品其性,三品其神。”他的刀尖避开一处石眼,“这块木纹石,纹理如史书层叠,石眼似亘古明月。强雕则伤其韵,顺其性方得真意。”这个分寸,全在日积月累的体悟。
如今,这方砚台在完成后的第七天就遇到了知音。“这或许就是我们制砚的机缘:石等了20年遇见我,我用了30天读懂石,砚等了7天遇见知音。各得其所,各成其美。”柳飞心满意足。
石缘、匠意、知音,这三者的闭环,对于创作者来说是莫大的幸福,也让柳飞不断体会到父亲那句“你做的是作品,而不是一件商品”。商品只是为了售卖,只有作品,才能容纳这三种机缘。父亲柳新祥做了一辈子端砚,做过不少价值不菲的砚,可他创作作品的艺术初心从未改变。“古人制砚,是以石为纸,以刀为笔。我们制砚,是以技艺为桥,渡石过河,渡人见心。”柳飞说。
是夜,柳飞又坐到案前,完成与新作品的对话。月光漫进窗来,照见案上未竟的砚台。万籁俱寂,唯余刀石碰撞的脆响。端砚“方寸之间,自有天地”的文化韵味,在这幕场景中流淌、丰满。
千百年来,这刀石相触的声音从未断绝。在唐宋的书房,在明清的案头,在今夜的灯下,一代代文人墨客用砚去品“物与心”的哲学,一代代匠人用刀去琢“器与道”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