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秀 街坊秀

当前位置: 首页 » 街坊资讯 »

石上“衮雪” 笔下江河

“衮雪”拓本

  王晓霞

  省略的“水”,在石上奔涌千年,它是历史的旁白,也是岁月的序言里,一个闪亮的标点。

  踏入汉中市博物馆时,阳光正透过古汉台的银杏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古汉桂未到飘香之日,千年的苍劲枝干却已自带芬芳。镜吾池里,一汪碧水映着蓝天白云,池畔石刻“照得今吾即故吾”还没品透,转身撞进“石门十三品”的天地。

  陈列汉魏摩崖石刻的展厅,仿佛一部立体的书法史:东汉《石门颂》飘逸自然,北魏《石门铭》奔放激荡,还有古拙的《杨淮表记》、端庄的《李君表》……当目光触及“衮雪”,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退去,唯余褒水轰鸣。这两个字,以石为纸、以刀为笔,铺开时光的江河。

  “衮雪”原本嵌在褒斜古道褒水的巨石之上,横幅书写,字径达四十五厘米,相传为建安二十年冬(215)曹操征张鲁大胜,从汉中北还时所书。指尖轻触展柜,似穿越时空,感受到千年前落墨的湿润与凿石的温度。

  对“衮雪”的作者,学界历来存在争议:有学者根据《三国志》中所载曹操爵位变迁的史实(建安二十一年晋魏王),以及汉魏时期的书作章法,推测落款的“魏王”可能是后世补刻,进而对其真伪产生怀疑。再者,因曹操传世真迹稀少,除宋代《淳化阁帖》中的“衮雪”,无同期笔墨可供比对,缺乏真迹的判定依据。

  认定二字为曹操所书者,则从史料与性情两方面入手:《三国志》称曹操“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由此可见,他的确有途中题咏的雅好。而“衮雪”的雄健气象,在一定程度上与其“不好华丽”的风评达到某种契合。被省略的三点水,道出曹操性情之超迈:他把褒水融到字里,让瞬间的笔墨承载了永恒的江河。

  其实,争议也是历史遗存的魅力所在,千年风沙磨蚀史实,却磨不掉人们的好奇心。无论作者是谁,“衮雪”二字已经与曹操、褒水深度绑定,它既是书法艺术的载体,也是历史记忆的锚点,在理性考证与感性想象中,不断长出新意。

  争议为“衮雪”披上一重迷雾,拨开这重迷雾,我更愿相信“衮雪”为曹操所书:唯有兼具枭雄气质与文人风骨的他,才能将山河之势、人生之悟、性情之真高度统一。毕竟我从笔墨中读出了他半生戎马的壮阔,胸有丘壑的格局,不循常规的洒脱。

  忽然想起《魏氏春秋》里“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的记载,眼前分明站着那样一个人:不必仰仗身高,自有吞吐天地的气概。他手中的毛笔蘸取过烽火的印记,也流淌过诗人的情怀,在石上一划,便劈开了历史的河道。

  你看那“衮”字:起笔似褒水出峡,带着破阻的厚重;笔锋游走如浪涛,时缓时疾,末笔一捺更蓄破阵之势。省略的三点水,并非疏漏——石门紧邻褒水,眼前的滔滔江流,已经补全“水”意;再者,汉魏时期,“滚”字尚未通用。

  许慎的《说文解字》仅收“衮”字,释为“天子享先王,卷龙绣于下幅,一龙蟠阿上乡”,其本义是帝王礼服上卷曲的龙纹;隋唐以后,用“衮”加三点水的“滚”字专指“水流翻腾”,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曹操用“衮”字符合彼时的用字习惯,更巧借“龙纹缠绕”的动态,让褒水有了威严与力量;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字,而是卷龙入水、山河翻涌的图景。这份胆气,和他官渡胜敌的果敢、东临碣石的疏狂、唯才是举的魄力,如出一辙。

  再看“雪”字,与“衮”字的奔放巧妙呼应,收笔沉稳却暗涌张力,即便素净如“雪”,却蕴积金戈铁马之势。这是独属于曹操的笔意:既有审时度势之格局,又有蹈常袭故之智慧;既有举重若轻的机变,又有运筹帷幄的从容。

  由罗秀书等人所著《褒谷古迹辑略》的“昔人比魏武为狮子,言其性之好动也。今观其书,如见其人矣”,亦可见曹操雄狮一般难以揣度的“好动”心性。这般复杂又统一,让“衮雪”有了对抗时间的力量。而要读懂这份气韵,还需回到它诞生的现场。

  建安二十年冬,曹操征张鲁大胜后北还,途经地势险峻的褒斜古道,其石门段崖壁陡峭、水流湍急。结合石刻位置与古道走向,可知他见到了褒水撞石、碎成雪沫的景象,恰如彼时的天下大势:浑浊与清澈纠缠,动荡与壮阔共生,“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理想不息。自然景观与“衮雪”的意境,浑然相融。

  史书中并无“衮雪”题刻过程的记载,但从工艺来看,应是笔墨书石,再由工匠凿刻。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因修建石门水库,工人将“衮雪”在内的十三件具有代表性的摩崖石刻切割,移至汉中市博物馆。现实中的“衮雪”不复存在,但字里行间的褒水仍在奔涌。

  或许曹操未曾想过,“衮雪”二字会被反复思索,伴随任世人评说的是非功过:有人因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称其“奸雄”,有人因他统一北方、安定民生敬其“能臣”,也有人偏爱他“对酒当歌”的苍茫、“星汉灿烂”的浪漫……但他一定知晓,笔下的江河不会干涸,既然思索未曾停止,“衮雪”怎能轻易老去?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街坊秀 » 石上“衮雪” 笔下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