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沈阳晚报
□闫缜尔
《从文自传》,是沈从文1932年秋间,在青岛大学教散文习作时的一部作品。“当时年龄刚过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于是,“不断变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用不同方法处理文字组织故事,进行不同的试探。”《自传》便是这一试探的结果。“我的作品下笔看来容易,要自己点头认可却比较困难。”《自传》显然是作者点头认可的作品。半个世纪之后,作者同意把它重新发表,并做了些补充、修改和校订。因为他认为这本自传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材质平凡的乡下青年,在社会剧烈大动荡下,如何在一个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也就是说,在极其残酷的社会背景下,一个小兵士是如何蜕变成一个作家的。
读了《从文自传》,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清晰地映现出来,最后集中在三个关键词上,一为天分,二为努力,三为机缘。一般成功人士恐怕都不出于这一模式,但是对于沈从文而言,这一模式是如此新奇而又惊心动魄。如果历史和时代稍加懈怠,一个后世令人仰慕的大文豪,就会像蝼蚁一样淹没在不为人知的长河里。
儿时的沈从文经常逃学,并屡屡要为此接受惩罚。“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惦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拔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如果不逃学,他是不会像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朗朗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人的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看来,逃学并不是贪玩所致,而是一般的学校无法满足一颗充满好奇的幼小心灵。“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弄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学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儿时的沈从文,生活在一个极度恐怖却不自知的世界里。“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残酷的社会生活,在不经意之间成了他人生的教科书。“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地方尽我拣选一种,直到如今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应当去读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由于筸军的家庭背景,他自然而然地走进兵营。这多少也是由于因此可以使他得到严格的管束,并且也不至于总是逃学。而对于兵士的训练,不仅仅使他练就了一个结实的体格,而且“我的性格方面永远保持到一点坚实军人的风味,不管作什么总去作,不大关心成败,似乎也就是那将近一年的训练养成的。”
他的后天努力当然也源自于他的基因。“可是爸爸给我的教育,却对于我此后生活的转变,以及在那个不利于我读书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处。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份骄傲,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也似乎更可贵重。”这些都促使他一步步向发现一个世界、创造一个世界的文学路途转变。“这半年中使我亲亲切切感到几个朋友永远不忘的友谊,也使我好好地领会了一个人当他在失业时萎悴无聊的心情。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来,我却学了不少知识。凭一种无挂无碍到处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个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做梦。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
在他的行囊里,在他的所有的产业中,书成了他最大的物质和精神财富。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音辉)碑》,值五块钱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还有《虞世南夫子庙堂碑》,和《李义山诗集》。而此时,他每个月的薪俸也不过九块钱。
兵营的生活使他看惯了不停的杀戮,同时因为有一种天生的好奇,也使他一步步接近了文学。这的确是一个天赐的机缘。“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份尊敬?我想起那本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份《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大约正因为舅父同另外那个亲戚每天做诗的原因,我虽不会作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
他在《自传》中讲到狄更斯作品对他的影响。“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现象。即或它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它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向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做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察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
“无事可做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抽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式》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
“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时,便把视线从书本中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生活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但是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在这“异常寂寞”的时光里,打下了旧学的底子。而又有一个新转机,与一个印刷工人的接触,使他受了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从而使他“争取到自己处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完成了向社会学习前一阶段的经历后,并开始进入一个更广大复杂的社会大学,为进行另一阶段的学习作了准备。”由此,一个作家在浴火中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