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拓夫
我已经老了,许多事记不太清,连儿孙的脸也常感到模糊。可十多年前与一对乌林鸮(俗称猫头鹰)的那段往事,却清晰如昨。
1
那是个温热的午后,刚从县林业局退休的我,走在回家的山道上。路过一片静寂的松林时,忽听有扑腾的声音。拨开灌木,见一只灰褐色大鸟在铺满松针的地上挣扎。这是一只成年雌性乌林鸮,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浑身是血,左脚主骨已断,连皮耷拉着,一看就是火铳霰弹造成的。它那双圆睁的眼睛,像一片浓缩的、幽深的夜,晶亮的虹膜,在金黄的底色上,漾开一圈圈神秘的纹路。此刻,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那悲哀如此纯粹,直直地望到我心里。我顿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一种超越物种的、近乎本能的怜爱,悄然漫上心头。我没有细想,便紧紧搂着这受伤的生灵,匆匆带回镇上的家。
将这样一只鸟带回家,是需要勇气的。在本地民间传说里,猫头鹰扮演着不祥的角色。“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古老的谶语,像一层无形的灰尘,覆盖在它的名号上。人们将它看作“逐魂鸟”“报丧鸟”。我知道这并非全是迷信,科学的解释是,它们嗅觉灵敏,能嗅到病危者身上散发的特殊气味,因而聚集、鸣叫。
妻子一见便皱眉头。我耐心对妻子说:“这是国家保护的益鸟,捕鼠英雄。”妻子脸色缓和,陪我买来药品。我们为它清洗伤口、敷药,用竹筒固定它的断脚。妻子买来瘦肉切块喂养,后来支起鼠夹捕鼠喂它,在阳台为它做了一个窝棚,内垫棉絮,给它临时安个家。
2
二十多天后,乌林鸮能在客厅扑翅跳跃了。我和妻子高兴地抚摸它的头,它在我们面前温顺地低鸣。
一天中午,它忽然振翅飞向蓝天。妻子怔怔望着天空,感到空落落的。可不久,它又飞落在阳台,跳到客厅里,走到妻子脚边,用喙轻触她的脚背。妻子激动地抱起它轻轻摩挲。
它这次“出走”也让我们明白:它属于山林。爱它,就该给它自由。我们决定送它回“家”,取名“相思鸮”。
放归那夜,月华如水。我和妻子提着鸟笼来到三公里外的那片山林。我颤抖着手拉开鸟笼门,对它说:“到家了……常回来看看。”
谁知,它缩在笼里不肯出,眼里水汪汪的。我狠心拍打笼子,它鸣叫着还是不肯出来。我索性抓它出来抛向空中。它被迫飞上松枝,对着我们“咕咕”呼唤。
我和妻子决绝转身,却泪流满面。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我们正吃饭时,听见楼顶传来“咕咕”声。急忙上楼,见护栏上并肩立着两只大鸟。我上前触摸到它左脚的伤疤——是“相思鸮”回来了,还带着它的伴侣。我和妻子急忙用纸箱为它们做一个“家”,让它们安然住下。我给雄鸮取名“大鹏鸮”。
这对鸮夫妻住下不久,发现我家鼠患严重,便日夜捕鼠。不几日,周围的老鼠被它们清剿一空。更妙的是,我两个孙子常睡懒觉上学迟到。每天微明时,鸮夫妻竟飞到孙子窗前鸣叫,比闹钟还准。
十几日后,“相思鸮”产下七枚蛋。不久,七只雏鸟破壳而出。妻子宰鸡买肉悉心喂养。雏鸟渐长,我和妻子担心它们飞到镇上遇险,决定送它们一家九口回归山林。
离别那天,我们将鸮一家分装两笼,骑车送到松林。七只小鸮欢天喜地飞出,飞向山林。“大鹏鸮”与“相思鸮”却迟迟不肯出笼。我和妻子含泪驱赶后,它们才恋恋不舍飞出笼子,在我们头顶盘旋数圈,悲鸣着消失在山林上空。
3
往后三年,这对鸮夫妻每年都像归省般飞回我家住一段日子。后因儿女缘故,我和妻子迁往重庆主城。搬走后,那对鸮夫妇经常飞回老屋,见门窗紧闭,就在老屋上空盘旋,焦灼呼叫,还停在天井围墙上,朝屋门凝视许久,发出一阵悲鸣,然后才飞走。
从邻居那里得知这一情况,我悔恨不已,决定搬回老屋等它们。我和妻子特意去那片山林寻找,拍手吹哨模仿它们的叫声,却无回应。但我相信:它们一定还会回来!
一天午休,我忽然清晰听见“咕咕”声,急忙冲上楼顶,却发现空无一物,原来是幻觉。失落感将我钉在原地。
又一天傍晚,我正在浴室冲洗,忽听熟悉的“咕咕”声在楼顶响起。我屏息再听,确有声音,匆匆穿上衣服冲上楼顶,看见那对鸮夫妇并肩蹲在墙头,静静地望着我。
我激动得抱住它们,老泪纵横。它们用喙轻摩我的手臂。但我感到与往常不同:它们的羽毛稀疏干枯,身体轻飘,喙也无力。我忽然明白,它们也老了!
这次像是作最后的告别。一星期后,一位邻居对我说,他在那片树林看见一对乌林鸮并排趴在石头上,头朝镇子方向,已没了气息。
我听了,怀着悲怆的心情踉跄赶去。只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头仍执着朝我家老屋方向。顿时,我泪如雨下。随后,我在大石下挖了坑,垒起一个小小坟冢。
如今,我时常一人静静地望向窗外那片远方的松林。那对鸮的身影、那片松林的涛声以及那段超越物种纯净如水的情,是我苍老生命里一束永不熄灭的温柔的光。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