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辽宁日报)
转自:辽宁日报
李海卉
当我们翻开书页,如同一位怀揣模糊地图的旅人,试图在文字的经纬中,辨认出通往故土的道路。这个“故乡”,并非地理意义上的出生地。它更接近一种精神的原乡,一种文化血脉的源头。我们凭借作者提供的砖石,混合自身的记忆,在心灵的地平线上,垒起属于自己的城池与灯火。阅读,或许正是一场在纸上重建故乡的漫长跋涉。
哈罗德·布鲁姆的《生命的灿烂之书:布鲁姆文学之旅》,便是一部极为私人的返乡笔记,是他献给小说艺术的“最后一册批评之书”。书中,这位年近九旬的批评巨擘,回望了自己“一读再读”的50部小说。这不是冰冷的文学史,而是一场滚烫的“文学之旅”。他的“故乡”,是由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塞万提斯的骑士梦想、普鲁斯特的追忆所构筑的文学王国。他一生每一次重读,便是一次次地重返。每一次重返,故乡的风景都因他自身年岁的增长而有所不同。年少时为悲剧哭泣的角落,暮年时或许已成为领悟命运反讽的瞭望台。他的阅读,是一种确认:“看,我仍然属于这里,我的精神在此仍有居所。”他通过反复踏入同一条河流,来测量自我生命的深度与变迁,从而在变动不居的时间洪流中,锚定一个精神的故乡。
《且上书楼:藏书楼里的中华文脉》所展现的,则是一个文明共同体守护集体故乡的壮阔史诗。那散落在我国大地上的天一阁、玉海楼、嘉业堂,正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文化故乡”的实体化身。那些泛黄的典籍、精校的刻本、先贤的手泽,就是构成这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历代守护者“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誓言,学者于战火中舍命护书的奔徙,其意义远超保存物质文献本身。他们守护的,是整个民族可以按图索骥、认祖归宗的精神地图。当后人走入这些书楼,指尖拂过书脊,便仿佛触摸到了文明绵延的脉搏,完成了一次跨越百年的“认亲”。这种阅读行为,让融汇在历史中的文化魂魄,得以凝聚于一处,供后来者瞻仰、汲取、回归。
我们读《红楼梦》,不仅是在探查曹雪芹的故宅,还是在大观园的废墟与幻影之上,寄托自己对爱情与繁华的追忆及哀悼。我们读《史记》,不仅是在观看司马迁搭建的宏伟历史舞台,更是在那些成败兴衰的故事里,寻找与自身相契合的智慧,从而为当下的心灵找到历史的坐标。我们在字句中辨认祖先的声音,在叙事里演练生命的可能,在思想中与伟大的灵魂为邻。每一次专注的阅读,都是在为这座纸上的故乡添砖加瓦,让它日益坚固、辽阔,直至足以容纳我们全部的困惑、希冀与梦想。
心灯照亮一己之魂,书楼珍藏千年之智。这或许就是阅读赋予我们的双重馈赠:它让我们在有限的个体生命里,活出无限的文明深度。当合上《生命的灿烂之书:布鲁姆文学之旅》,掩上《且上书楼:藏书楼里的中华文脉》,那纸页间的沙沙声响,既是布鲁姆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的私语,也是范氏族人巡视天一阁书架时的足音。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人类为了不忘却而进行的壮丽的精神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