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唐浩明是新中国研究曾国藩的披荆棘者、集大成者，其大作《旧日烟火：静远楼读史》新鲜出炉，我立即淘来拜读，29.7万字的随笔、演讲随意率真又不失稳妥精慎，字里行间饱含着对前人的理解、往事的温情、历史的敬畏、文化的敬重，虽云旧时烟火，读来如晤故人。唐浩明抽丝剥茧湖湘文化奠基者、传承者的精神脉络，我从中品味出了他自序的韵味：“触摸这些余温，我们可以感受到生存的乐趣与困厄，命运的必然与偶然，人性的美好与阴暗，文明进程的光明与曲折。”
“我从没有看到哪个人
能这样作死地搞事”
唐浩明仿佛为曾氏“飞入寻常百姓家”而生。
这个蒋介石机要秘书的幼子，三岁寄人（伯父）篱下，四岁被送给理发匠做养子，取名邓云生。他喜欢文科，却忧心身世敏感，违心考入华东水利学院。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恢复研究生招生喜讯传来，即以总分第一考取华中师范学院古典文学专业，毕业选择去了不花钱有好书读的岳麓书社。
《曾国藩全集》整理出版工作启动，只有两年社龄的唐浩明主动请缨，主编、责编一肩挑。他用板车将社里唯一的复印机拉到省图书馆，日复一日地复印虫蛀、朽烂、脱落的历史文档，老馆员看到半年多来风雨无阻、满身灰尘的唐浩明赞不绝口：“我从没有看到哪个人能这样作死地搞事。” 1985年10月，他率先推出两册《家书》，《湖南日报》刊发《如此家书有何益》，指责为反革命头子树碑立传。唐浩明不为所动。梁启超、陈独秀、蒋介石、毛泽东等先后对曾氏予以正面评价，《曾文正公家书》畅销晚清民国半个多世纪。这项工作有意义、值得干。十一个寒来暑往，字数超过清刻本《曾文正公全集》三倍的《曾国藩全集》（30卷1500万字）隆重上市，创造了半年销售13000套的奇迹。
曾氏性格受祖父侠士之气、勤者之习、领袖之范，父亲世事洞明、胸有主见影响。尤其是京官生涯程朱理学的苦心修炼，第二次丁忧期间完成申韩之学向道家思想转变，为他挽清朝于既倒提供了精神动力。“不为圣贤，便为禽兽。”曾氏《圣贤画像记》列举圣哲三十四人，无一军事家，折射了他对圣贤事业与豪杰事业的价值取向。曾氏荐贤说“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湘军水师草创、围攻安庆由江忠源和胡林翼“画图决策”。湘军攻克南京归功朝廷不惜巨饷以募战士、不惜破格以奖有功、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南京城墙修复勒碑纪念，曾氏不写湘军辉煌战绩，而用沉痛语气叙事：“穷天下力，复此金汤。苦哉将士，来者勿忘！”自此他只字不提“天下第一功”。
近朱者赤。唐浩明与曾氏朝夕相处，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他的许多人生理念，尤其是自律修身。母亲看到一别三十六年的儿子抽烟说：“我们身边的人都不抽烟。”他掐灭手中香烟，从此一刀两断。父亲看到儿子声名鹊起叮嘱：“笔下当存忠厚。”他谨遵教诲，从不用笔墨伤人。父母委婉希望儿子认祖归宗，他不忍养父母向隅而泣，养老送终后才将身份证的名字改回唐浩明。
唐浩明（资料图）岳麓书院正门，联题“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拙诚，实在是中华文化中的大智慧”
湖南自古是官吏的流贬之地和途经之站。屈原、贾谊、李白、杜甫、王昌龄、元结、韩愈、刘禹锡、李商隐、柳宗元、刘长卿、范仲淹、黄庭坚、秦观、张孝祥、辛弃疾……都曾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千古绝唱。这种特有的“流寓文化”历经两千余年沉淀，井喷出晚清以来海内景仰的五大人才群体：即以陶澍、贺长龄为代表的经世派，曾国藩、左宗棠为代表的洋务派，谭嗣同、唐才常为代表的维新派，黄兴、蔡锷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毛泽东、刘少奇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经世致用、坚韧不拔是他们的共同特点。
唐浩明认为：“拙诚”是湖湘文化最鲜明的底色。湖南八方山水二分田，土地贫瘠，民风倔强。湖湘学术朴厚笃重，敦本务实。这种民风与学风孕育出湖南人拙诚的群体品质，体现在军事上就是“扎硬寨，打死仗”。湘军最大特色是书生领山农。这批四书五经烂熟于胸的读书人胸怀天下、充满血性，多事之秋联袂奋起，慷慨赴难万死不辞，悲壮场景犹杨度《湖南少年歌》所云：“农夫释耒只操戈，独子辞亲去流血。父死无尸儿更往，弟魂未返兄愈烈。”其中“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道尽了湖南蛮子直干云霄的爱国豪气。岳麓书院数百学子抵抗元兵战死长沙城头，甲午战争湘军魏光焘部三千官兵抵御日寇苦战牛庄，陈天华、杨毓麟、姚宏业、易白沙、彭超等辛亥志士蹈海跳河，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湘儿女前仆后继……湖南人以世所罕匹的血性书写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美诗篇。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举人江忠源由七品在籍县令擢升从二品巡抚仅用三年，进士胡林翼由正四品道员连升三级仅用一年零一个月，秀才刘长佑从无品无衔到正二品总督仅用十年，廪生刘坤一官拜巡抚年仅三十五岁……这些领兵书生的飞黄腾达，给日夜巴望出人头地的士子、山农注入了兴奋剂，形成了晚清官场破天荒的“中兴将帅，十九湖湘”。
“天下书院半湖湘。”湖湘文化（学派）传承脉络清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声震寰宇，乾隆皇帝御赐岳麓书院“道南正脉”。从周敦颐、程颢、程颐、杨时、胡宏、张栻、朱熹，到王夫之、陶澍、曾国藩、罗泽南……三湘大地宋明理学薪火相传。曾氏将拙诚喻之愚公移山，致信郭崑焘说：“渠（曾国荃）锐意合围，亦颇有愚公移山之苦衷，屡次规责，诫其智小而谋大，而亦未尝不谅其拙诚也。”毛泽东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在党的七大闭幕式上号召全党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挖掉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两座大山。唐浩明极力推崇这种精神：“拙诚，实在是中华文化中的大智慧。”这是当下最稀缺、最急需的精神钙片！
《曾国藩庆贺太平宴》，清末年画。正中榻上坐着李鸿章（左）和曾国藩（右），左边从左至右依次为左宗棠、骆秉章，右边坐着彭玉麟、曾国荃等湘军统帅。
“我有一种重现历史的强烈冲动”
唐浩明从小喜欢文学历史类读物，《史记》《三国演义》是他的最爱。他觉得：《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就是一部短篇小说，有场景、有故事、有人物、有细节、有对话、有心理活动；《三国演义》波澜壮阔、异彩纷呈，大事件、大人物、大场景栩栩如生，拥有比《红楼梦》《金瓶梅》《聊斋志异》更广泛的读者。
写书就要写这种文史交融、跌宕起伏的书。唐浩明阅读过曾氏全集十倍以上的相关史料，参照曾氏亲近者留下的逸闻轶事，专程拜访曾氏的直系后裔，一个既魄力宏大又胆气薄弱，既冷酷残忍又富有感情，既严肃端谨又诙谐风趣，既老谋深算又轻信人言，既大刀阔斧又忧谗畏讥，既自强自立又相信命运，既期盼功名又看淡利禄，既厌倦仕宦又渴望事功，既仰慕“三立”又追求残缺的鲜活形象耸立心头。“我有一种重现历史的强烈冲动。”他不惑之年做出重大决定：写部以曾氏为主人公的长篇历史小说，用文学手法刻画其矛盾复杂的多重性格、万千沟壑的内心世界，像《三国演义》而不是《三国志》中的刘关张那样，活灵活现于那个动荡混乱、新旧交替的特殊时代。
白天编全集，晚上写小说，唐浩明白天黑夜连轴转，很少在半夜两点前睡觉，内心的愉悦远远超过了创作的艰难。当三卷本小说《曾国藩》横空出世，读者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范文澜所写的《汉奸刽子手曾国藩的一生》的主人公。这个生于末世却偏想干盛世事业的历史人物，令大陆和港台读者爱不释手。他再接再厉推出《杨度》《张之洞》，人生四十岁至五十五岁的黄金岁月奉献给了历史小说创作，深得主人公后裔认可，国内大奖拿到手软。
唐浩明以一己之力掀起“曾国藩热”，各地书店书摊充斥着良莠不齐的相关读物，曾氏形象越来越模糊。他深感有责任正本清源、回归传统，毅然放下渐入佳境的历史小说创作，从曾氏全集挑出一百万字，精心撰写一百万字评点，力图通过对曾氏家书、奏折、日记、诗文、书信、语录的深度解读，“帮助读者走进晚清的深处，触摸曾氏本人的心灵，从而去感悟活生生的中国传统文化。”这件事他一干又是十五年。
唐浩明青灯黄卷、孜孜矻矻，四十年聚焦一件事——围绕曾国藩“上穷碧落下黄泉”，挖掘整理、研究创作、出版传播湖湘文化。他生动活泼、雅俗共赏的文风话风深受各界好评，网络视频讲座涌进百万听众。如果以德才、贡献、人望为标准海选湖湘文化“形象大使”，这位虔诚的布道者无疑是不二人选。
（视觉中国供图）
附记
我呈上寒斋旧藏考证稿《曾国藩的佚名密折》、国防大学毕业论文《湘军血性盛衰给我军战斗精神培育的启示》、通读《曾国藩全集》所撰18篇札记，敬请唐浩明先生赐教，先生既予以肯定又指出不足，令后学倍感温暖、兴趣盎然。按乡俗今年是先生八十大寿，谨以《诗经·小雅·天保》遥祝先生：“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乙巳九月三十（2025年11月19日）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萧跃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