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艺丹青】

　　作者：裴瑞欣（武汉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

　　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钟情山居，在被诏问山中景象时，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遂成千古名句。中国人喜爱的山水好像总有烟云相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升腾的云、气、雾、霭、烟、岚，氤氲缥缈，让山水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令人眷恋、神往。

　　传统山水画中也充满了烟云。早在南朝画家宗炳所著《画山水序》中，就将画山水称为“构兹云岭”，此后，欣赏山水画以陶冶性情被称作“烟云供养”，画山水的人常被称为“耕烟人”“烟霞之侣”，对烟云的表现成为传统山水画的一大特色。回望画史，我们会发现烟云的种种妙用及蕴含其中的智慧，给人以无尽的惊喜与遐想。

　　作为景致的烟云

　　烟云，无疑是山水间的动人景致。东晋顾恺之的《画云台山记》中就记载了对“庆云”（祥瑞的云气）的描绘。而在北宋韩拙的《山水纯全集》中，对烟云的认识已经蔚为大观，不仅总结了聚散不一的“云之体”：“轻而为烟，重而为雾，浮而为霭，聚而为气。”还描述了春云、夏云、秋云、冬云、朝云、暮云、寒云、停云、游云、出谷云等不同形态的烟云。各色烟云为山水增添了别样的气韵，亦成为画家烘托山川之美的妙法。

图④：云横秀岭图 高克恭

　　古人常以“入云”“齐云”“凌云”来形容山的高峻，在尺幅之间画出千仞之山，一大巧思便是妙用烟云。正如《林泉高致》中所云：“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元代高克恭的《云横秀岭图》（图④）可谓典型。当人们的目光随着画面前景的坡岸溪流前行，但见一片蒸腾弥漫的烟云。以淡墨勾染、厚重而浓密的烟云，呈现出从左侧流向右上方的动势，横断中景，将主峰托于云端，既突出了近景和远景的对比，又强化了作为视觉中心的山峰，使之顿生高峻之感。

图③：遥岑烟霭图 夏圭

　　烟云的迷蒙、绵延之态，也常被画家用于延展画面空间，渲染山水的深广，即《芥子园画谱》中所谓“远欲其深，当以云深之”。南宋夏圭的《遥岑烟霭图》（图③）虽尺幅较小，却纳数重山峦。淡淡的云雾在山间浮动，岑峦似藏还露，若隐若现，由浓而淡，愈来愈远，成就山水无尽之意。画面右下角的水榭绘有点景人物，暗示了观看的切入视点，引导观者一同进入这微茫深广的山水世界。

图①：桃源仙境图 仇英

　　此外，烟云景致还常被用来点醒山川灵气，赋予画中山水一种超验的审美特质。中国传统美学崇虚尚无，与山中树石相比，“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的烟云，或许更为接近山水的灵性维度。试看明代仇英的《桃源仙境图》（图①），画面中景和远景绘有大面积烟云，腾腾欲动，青松、楼阁、峰峦出入其间，营造了迥出尘表的仙山琼阁之境。近景流水潺湲，杳然洞天，几位高士仙风道骨，其白色衣衫与古艳的青绿山石相映，泠泠有仙气。山水景致在大片云气的笼罩下，仿若远离尘缨的神仙世界，真是“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了。

　　作为气脉的烟云

　　烟云作为景致的同时，也是画面章法布局的重要部分。受中国传统美学观念影响，山水画中山脉的走向、水流的迂曲、林路的蜿蜒都能贯通生气，由此形成的气势、条理、脉络即为“气脉”。而烟云在画面的构成中尤为灵活，对气脉的形成、流转起到重要作用。正如《山水纯全集》所云：“夫通山川之气，以云为总也。”

图⑤：万壑松风图 巨然

　　五代宋初画家巨然所作《万壑松风图》（图⑤）中，利用烟云通气助势的特点就十分明显。该作品为立轴，如龙蛇般蜿蜒的巨大山体从画面的右下方往左上方游动，奠定了章法布局的主体脉络。左侧的山谷中烟云缭绕，形成了醒目的留白，与近景中溪流、山路的走势相呼应，引导观者的视线从画面下方的山脚水口溯流而上，盘旋转折至远峰之旁。一路上的溪流、楼阁、飞瀑、松林等种种元素，深浅参错，全赖烟云的呼应联络，形成了一气贯通的次级脉络，与由山体构成的主脉相配合，衬托出巨大山体的游动。整幅画面“拆开则逐物有致，合拢则通体联络”，构建起一个主次有序、统属连贯的整体。

图②：黄山炼丹台图 梅清

　　气脉的贯通、流转还会产生丰富的画面节奏与韵律。明末清初画家梅清喜画黄山，《清史稿》称其画作“极烟云变幻之胜”，在其作品《黄山炼丹台图》（图②）中可窥一斑。炼丹台是黄山炼丹峰下的一座巨台，开阔平坦，并无丰富的景致。该作品中主要景物是台前的一座石峰，遥对台上的庐舍，形成了竖向的稳定结构，是为“立”，而烟云则完成了“破”的工作。苍茫浩渺的云气如海之洪流，翻涌吞吐、藏露掩映，形成了数重横向的动势，打破了竖向山峰的单调结构。浅淡的云气、庐舍与墨色的山峦、松林形成鲜明对比，增强了画面的视觉张力。全局巧思正如《芥子园画谱》中所述：“山水之一丘一壑着意太闲处，乃以云忙之。”烟云的妙用，化直露为含蓄，化静穆为灵动，让整幅画作充满妙趣横生的韵律。

　　作为心境的烟云

　　最耐人寻味的，烟云还是画家抒情达意的重要载体。特别是当中国画由状物象形转向写意之后，画中烟云往往成为画家心境的表征，在强调精神属性的文人画和禅画中尤为凸显。

图⑦：潇湘奇观图（局部） 米友仁

　　一方面，烟云的从容舒卷、去留无迹契合了传统文人恬淡悠游、超脱自在的闲适心境。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的“米氏云山”就是彰显此般心境的经典图像。米友仁有《潇湘奇观图》（图⑦），自称“戏作”，呈现出一种如游戏般从容自在的绘画状态。全卷点染草草，全无宋代山水盛行的细谨风貌，常见的点景人物、舟楫、山路、飞瀑等细节也被省略，烟云成为画面的主角。画卷从右至左徐徐展开，首段即是回环舒卷的空蒙云气，与逶迤的淡墨远山相映，至中段，山前漫延为大片的云朵，涌动如流水，成为全卷的视觉重心。画家着意表现了云朵的温润柔和，给人一种从容自在的闲适感受。至画幅尾端，云气渐收，归于平静，屋舍笼罩在山林雾气中，点醒了“人”的存在。通篇的云气成为画者心境的外化，山林中不见画家，却处处是其“云水之身，山林之气”，山水烟云已与画家融为一体。

图⑥：山市晴峦图（局部）玉涧

　　另一方面，烟云的须臾变灭、如梦如幻也暗含禅意。南宋玉涧的《山市晴峦图》（图⑥）画法新颖奇特，同时期院体画描绘山石质感的逼肖皴法难觅踪迹，文人画的书法性用笔也被舍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直接、鲜明、印象式的笔墨。墨色由浓至淡迅疾转换，给人以强烈的时空变幻之感，使得景物失去坚实感与真实性，在山岚水气中宛如浮光掠影，亦真亦幻。

　　千载之下，白云悠悠，为我们讲述山川之美，贯通自然之气，启悟心灵之境。陶弘景在“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后说“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好在有烟云入画，越过千年，持赠于君，让我们多多领受这烟云供养。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8日 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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