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儿有条线索,要不要?有图有视频。”
视频平台私信提醒的声音响起时,王俊刚回到酒店。看了一眼裤腿上的泥点——那是刚在镇上拍垃圾堆沾上的。他顺手划开手机回复道,“发来看看”。
对方紧接着发来一句:“给个20块(红包),意思一下。”
王俊对这种要求并不意外。他自诩为“志愿者”:根据污染线索赶到现场,拍摄、取证,发视频曝光引起舆论,试图推动相关部门处置。
在互联网上,他的行为更像是“猎人”:用现实里的污水、垃圾,勾起互联网上的流量关注。
正在清理垃圾的挖机 图源:图虫创意
这20块关系的是流量和涨粉数量。给了这20块,若是传出去了,他的公益人设坐不住,好几万粉丝可是用了几个月积攒下来;要是不给,他担心万一错过了劲爆的线索,那可能是错过了爆款视频的机会。
这是王俊成为“志愿者”后在互联网学会的生存之道。
一条视频如果播放量过十万,且有上万点赞,就能转换为百元以上的收入;粉丝数量超过十万,自然有商家来谈植入,报价往往上千。“不可能一直用热情贴钱,”王俊直言不讳,“至少我不行”。
在不同的视频平台上,越来越多“王俊们”出现在河边、山沟、农田等,监视藏在隐蔽位置的污水、垃圾等,开启以环保为名的流量追逐。
容易复制的路径
王俊直言,他是受到“猎渔齐哥”的视频启发,决定当一个环保视频博主。
他口中的齐哥,算是高产博主: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曝光一个地方的污染问题。比如过去的11月,他出现在20个城市。
“非常的心痛,这种场景就跟世界末日一样。”在某个视频里,齐哥把镜头转向黄土高坡的山谷。蓝色的油漆桶、白色的尼龙袋、红色的饮料瓶,在黄色的沟壑里特别显眼。
长达6分多钟的视频展示了他走进山沟和农田垃圾的过程。当看到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堆放在耕地上时,他说农民在黄土高坡上种地不容易,“水源少,地也少”,他对镜头感慨,“这是文明与野蛮的结合”。
视频没有复杂剪辑,大量镜头停留在崎岖路况和垃圾特写上。最后,齐哥表示已拨打投诉电话,等待后续。
视频截图这种画面极易在互联网上获得关注——垃圾出现在农田、溶洞、河流和山沟,会自然激起公众的好奇与愤怒。
数据印证了这一点。该视频在单个平台收获24.2万点赞、9188条评论。
后续是当地相关部门介入处置。当地政府发布通报称启动整改,并在全区展开排查,文末写道“诚恳接受并感谢监督”。有村民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沟里的垃圾“放了好几个月,一直没人管”,视频发布后才被清理。
流量带来的正向反馈,迅速推动齐哥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曝光下一个污染问题。
一个普通人拍下的现场视频,不仅引发舆论关注,还推动政府部门介入,甚至在短时间内发生改变。王俊希望能够复制这样的模式。不过,他还要考虑成本:频繁到多地出差,意味着需要持续的资金投入,钱从何而来?
在齐哥的视频里,偶有出现广告和商业植入。齐哥对此回应是:自己有其他生意,拍视频只是为了推动污染问题解决。
王俊还是决定先试一试。“像他视频中的广告和商业植入,至少能覆盖单次调查的基本成本。”
更重要的是,环保专项检查正在全国开展。11月15日,生态环境部启动第三轮第五批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对8个省市开展专项检查。
他认为,在这样的背景下,个人曝光污染问题有规可循。而背后追逐流量的目的,或更容易被掩盖。
流量背后的风险
在齐哥的视频里,流量的循环是这样开始的:镜头对准垃圾、黑水,对画面和所在位置加以描述,说清楚垃圾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流量起来了,舆论关注了,部门介入了,后续视频以相关部门跟进处理为主,展示了一个污染问题被解决的全过程。
路径清晰,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
李果,另一名“环保猎人”,调查是从后台收到的线索开始。他的账号有十几万粉丝,每天能收到五六百条私信,包括各个地方的污染线索。看得多了,他心里已经有一张“问题地图”:县城附近的河道、土方施工区、荒废养殖场,是偷倒和偷排的高发区域。
线索反映的未必是全貌。在出发之前,他得反复核实,比对山形、桥洞和路口,在视频中逐帧寻找地标,倒推拍摄位置。“先把案头工作做足,交叉验证过后,再决定要不要去现场,”他说。
李果整理材料 图源:受访者提供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无功而返;另一方面,要充分研判去现场的风险。
如若顺利进入污染现场,李果和团队会走访附近居民,记录污染地现场的情况。条件允许的话,他会采集污染样本并送检。同时发视频,推进线上曝光,向当地部门反映,必要时考虑公益诉讼。
但是,他有过很多次不太顺利的现场走访经验。比如有人表示愿意带路,可在临行前突然反悔;有企业曾试图用钱“私了”;如果钱不起作用,对方的态度就会突然变得强硬,以私闯工作禁区、敲诈勒索等理由报警相挟。
还有出现的情况是,他向政府部门反映后,对方态度温和并称愿意接受监督,但最后提到,“这边要有什么问题随时说,能解决的,就不用再发视频和文章了”。
他甚至被地方政府邀请加入当地组建的专项工作队,但他以利益冲突为由拒绝了,“感觉性质变了”。
齐哥也有类似经历。在他视频里曾公布了一段录音,对方要求他把相关视频删除,并称将解决污染问题,被拒绝后反复质问“你在这个行业没吃过亏吗”,他觉得被威胁后选择报案。
在这些经历之后,李果越来越清楚,他游走在监督、合作与对抗之间,既被流量放大,也被风险包围。
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凯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若未经许可擅自进入企业生产、经营场所,致使其工作、生产等活动不能正常进行的,构成扰乱公共秩序或破坏生产经营行为,情节较重的将处以拘留。若行为涉及企业曝光,未经核实就直接发布,可能构成侵犯企业名誉权行为。
司法实践中有类似的案例。据《法治日报》,2024年,湖南省湘潭市湘潭县人民检察院对打着“环保志愿者”旗号的彭某一伙人提起公诉。
案件中,彭某一伙人通过拍摄小微企业生产经营场景,在未经核实的情况下,配以负面文字恶意加工,抓住民营企业不愿陷入舆论漩涡的心态,迫使企业花钱删帖,把所谓的“环保事业”做成了谋取私利的敲诈勒索,非法获利累计12万余元。
公益与生意
当污染成为卖点,流量的竞争从线索开始。
有一次,李果刚拍完一处排污口的化工品污染,准备第二天根据线索去隔壁县看另一条河。半夜十二点,他的手机跳出一张截图:那条河的污染问题已经被同行抢发了航拍视频。
“同一条线索,谁先发,谁就有声音”。李果说,这些流量竞争,让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更像在跑新闻、抢独家。
越来越多人入局这个视频赛道,大家怀着各种目的在争抢“更黑、更脏、更臭”的污染源。
有年轻博主曾经向李果请教,“怎么判断污染”。李果带他去看一条支流,对方拍了几分钟后,突然来一句:“要不我们再找一个更黑的?不够冲击力,涨粉慢。”
环保猎人发布的曝光视频。图源:网络截图还有一次,有博主跑到某个村庄拍到了一处水污染,发视频声称井水被污染了,而后引来当地环保部门和媒体关注。但最后查明,那是连续暴雨后冲出的山林腐殖层,颜色深但无害。而当地村民被吓得好几天不敢用井水。
王俊在今年初秋去查看一处溶洞垃圾污染,有人提醒他“最好别一个人来”。到现场才发现,对方带着一个“三人小队”:找线索、拍摄、剪辑分工明确,团队的背后是一家环保设备企业,在全国跑污染现场、顺带推广产品。“专业得像拍纪录片。”他说。
入行了一段时间,李果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是在做公益,还是在做流量”。
回想起拍视频的初衷,他说是为了让那些藏在角落里的污染能够得到解决。
比如他拍过的某处化工厂废料堆,处理成本“几百万起步”,河道污染整治,涉及的资金可能上千万,像这类因为资金问题,污染一直没有解决。
但个人自行采集的水样、土壤样本等,不能直接作为行政处罚或公益诉讼中的定案证据。刘凯表示,按现行《环境保护法》,公益诉讼需由符合条件的社会组织提请,个人并不具备提起环境公益诉讼的主体资格。目前的案例多是由检察机关介入调查,通过检察建议或诉讼推动地方或企业进行整改。
“环保猎人”发现了这些问题,试图把这些问题放大。视频曝光后,过去未必能解决的污染能被放在平台上讨论,舆论发酵后迫使这些问题被看见、被回应,从而被推进解决。
但现在,每一条视频背后都包括了算计,流量变成衡量价值的标尺。
李果每次做决定之前,都要算一笔账:比如去一趟华北,机票来回人均2000元;住上三四天,住宿费至少要1000元;加上租车、油费、装备损耗,一次调查的基本成本就是四千元。
按照他的经验,曝光一个污染问题后,在流量可观的情况下,网友累计打赏约三四千元,基本能覆盖他的出差成本。
如果污染不够显眼、污染源所在的地方不够有争议性或者话题度,他不会为此出差,因为这不足以换来关注和流量。因为没有流量,意味着没有钱。
李果的经验是,视频没有流量是常态,即便是投入了几千甚至上万成本。拍了十条污染视频,能引起关注并推动相关部门后续处理的,大概只有一半。
“一条视频背后,都变成了生意。”
在公益和流量的选项之间,李果逐渐倾向了后者。他的粉丝同样催着他更新,“哥,再拍点狠的”。
等待清理的垃圾 图源:图虫创意现在,李果觉得这当中的算计变得更复杂了。
一个真实的案例是,有乡民向同行提供线索,称附近的煤矿连夜倾倒废渣,把农田地给毁了。这个同行连夜赶到村里,乡民带着他去看地,走到半路说希望拍得“严重一点”,越严重越好,这样村子才能争取到更多赔偿。
同行对李果说,第一次有“被人当工具”的感觉:“我是来查污染的,不是来当谈判筹码的。”
李果听完之后沉默了。他意识到,当曝光变成一门需要算计的生意,公益与生意的边界已经模糊了。
(感谢坚果对本文提供的帮助。文中王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