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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雪地里的花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阿普

在川北老家,到了冬天,雪便封了山,也封了路。我总以为一切生命都被冻结在时间的缝隙里,直到那日清晨,推开窗,看见一株蜡梅斜立在楼下,花瓣缀着寒霜,在风中轻轻颤动。它不开在春天,也不向暖而生,偏在这最寂寥处,以冷香凿开大地的沉寂。这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慰藉,仿佛温暖从未远离,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于是,我下楼四处寻觅,才发觉这雪径旁竟零星开着几朵野菊,紫茎细蕊,像是从冻土里偷渡而来的信使。它们不声不响,却把坚韧藏在每一片皱缩的花瓣里。我蹲下身,看见花心还凝着一粒融雪,宛如泪珠,映出天空中微弱的光。

我继续往小区深处走,积雪渐薄,脚底传来细微的脆响。拐过那排落光叶子的老槐树,竟看见一簇报春花从断墙缝隙间探出头来,淡黄的花瓣边缘泛着冰晶般的光泽。它们贴着地面生长,像一群低语的孩童,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着冻得发红的脸颊。

这开在雪地的花,何止看到的这些,如果走出小区,走进山野,或许还能看见更多倔强的生命在严寒中舒展吧。

儿时的老友,都退休了。一个星期天下午,我约他们到小时候放过牛的大梁山走一走,寻找一下过去的记忆。

山脚下的小路早已被积雪覆盖,我们踩着厚厚的雪层,一步一滑地往上走。老友指着半山坡说:“当年咱们就是在那里放牛,牛吃草,我们却去偷自家的桃子,大家吃得满嘴都是粉红的汁水,衣袖上也沾着果香。”如今那片坡地早已荒芜,雪覆盖了一切痕迹,可当我们走过旧日停留的地方,竟发现一株山桃的枯枝旁,抽出几缕嫩绿的芽,顶端还托着未化的雪粒。老友怔住了,喃喃道:“这树早该死了。年年霜杀根,雪压枝。”可它竟在枯裂处钻出新的生命,我们仿佛看见鲜艳的桃花在牛与春天中灼灼绽放,如同我们不曾老去的童年。

我刚要下坡,脚下一滑,却踩醒了一片掩埋在雪下的苔痕,嫩绿点点,竟从石缝里蔓延开来。老友蹲下身,指尖轻触那湿润的绿意,说:“这才知道,原来死寂之下,大地从未停止呼吸。”我们相视无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觉得这雪中的绿意,恰如岁月留给我们的礼品。

突然在雪中发现一朵小红花,有点像是我们小时候叫的土人参花,花瓣单薄却红得刺目,像一簇凝固的血痕,在雪白中格外惊心。老友伸手想碰,又缩回,说:“这花最是倔强,越是苦寒,根扎得越深,人也该如此,活了一辈子,哪能被几场雪就封了人生的路呢。”但这朵小红花的名字我们并不知道,在雪里这么一开,雪是愈加的白,花也愈加的红。我静静地站在雪中,呆呆地看着那朵小红花,想起许多事情来,也想起许多人来。

这朵小红花,多像读小学时班上那个总穿褪色红毛衣的女孩子,她家境贫寒,却从不缺课。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冻得通红还坚持写字,像这朵花一样,在最冷的季节里守住一抹颜色。后来她辍学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现在突然看见这朵花,就一下子想起了她站在教室门口回头一笑的模样,那抹红色在灰蒙蒙的冬日里灼得人眼眶发热。雪风拂过,小红花轻轻颤动,仿佛回应着某种无声的召唤。我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拨开它周围的积雪,发现小红花是那样的柔弱,在雪风中轻轻颤动,却又倔强地挺立着。这也像是我自己的生命啊,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和苦难,始终没有被压垮;也像我的很多朋友,一生颠沛流离却从未低头。这朵小红花不争春色,不惧寒凉,在无人处独自鲜艳,多好啊。

这个美好的下午,我们踏雪而行,发现了无数不知道名字的花草,它们都静悄悄地开在雪的缝隙里,默不作声。

这让我十分震撼,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理解。原来在荒寒深处,希望从不曾绝迹,只是以最隐忍的方式潜伏着,等待破土的瞬间。每一株无名草都在用微弱却坚定的姿态宣告:纵使被遗忘于角落,也要为自己活出颜色。

我记得小时候,总是打着光脚板去上学,踩着泥泞的山路,露水沾湿了脚踝,却觉得大地是温热的。但到了下雪天,脚趾丫开裂了,渗出血丝,像雪地里的小红花。放学回家,妈妈见了,用温水给我泡脚,又用苦楝树皮烤热了给我敷上,再裹上旧布条。那树皮的苦香混着热气渗进裂口,竟有种奇异的舒服感。和我一起上学的伙伴们也大多如此,脚上裂口结着黑红的痂,仍追逐打闹在雪地里。我们笑得比雪光还亮,痛楚仿佛也成了可以嬉闹的玩具。一群光脚板,一朵朵小红花,成了我们一辈子永恒的记忆。

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脚冻得没了知觉,几天都走不了路,脚上的裂口溃烂流脓,好在我的小姨是乡里的赤脚医生,妈妈带信给她,小姨连夜踩着积雪赶来,用自制的草药膏敷治。那药膏带着艾叶与黄柏的辛涩气息,涂在伤口上火辣辣的,没过几天伤口竟渐渐收口,红肿消退,裂开的皮肉开始愈合。我终于又能下地走路,和小伙伴一起上学了。不过,妈妈用旧绒布缝了一双厚实的袜套,虽粗糙硌脚,却裹住了风雪割裂的伤痕。那双袜套陪我走过了整个童年,补了又补,像小姨的药膏、像雪地里的红花。虽然我觉得还是光脚板来劲,但那双袜套确实让我再也没有受到冻疮的折磨。

说起小姨,虽然她只是个普通的乡村赤脚医生,却用一双布满茧子的手救治了十里八乡的病人。她背着药箱走在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走过了无数山岭与沟壑,很远村里面的人都认得她那裹着头巾的身影。她总是喜欢穿着红色的粗布棉袄,在雪地里像一朵红梅。乡亲们不叫她名字,都称她“红袄子”。寒冬腊月里,她翻山越岭送药的身影,成了村里面最美的风景。在我的记忆里,小姨的身影始终和雪地里的红梅重叠在一起。她就是雪地里最美的花。

我见过的最大的雪,是在去西安的路上。我们一行驾车去陕煤集团出差,过秦岭时大雪封山,雪花如棉絮般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车在积雪中艰难跋涉,寒风呼啸着撞击车身,仿佛要把车子撕成碎片。雨刮器拼命摆动,仍难以拨开密集的雪幕,视线一片模糊。车陷进雪坑时,我们几乎绝望。司机老张裹紧棉大衣下车刨雪,我和同事小王也跟着跳下去用手拼命刨。寒风如刀割脸,手指冻得发麻,可谁也不肯罢手。

就在这时候,一辆黄色的铲雪车驶来,车头悬挂的除雪板映着微光,像劈开混沌的利刃。司机摇下车窗,露出满脸胡茬和一口浓重的陕南口音:“赶紧上车,别在这儿冻成冰棍!”原来这是秦岭养护段的巡路车,他们每日清障保通,早已习惯与风雪为伴。老张连声道谢,对方只摆摆手:“走吧,慢点开,前面还有三处雪堆。”我们重新发动汽车,尾随其后,看着那抹明黄在暴雪中缓缓前行,如同暗夜里的火把,照亮了整条秦岭古道。那辆铲雪车在前头缓缓开路,碾压出两道浅痕,像针脚般缝合着被风雪撕裂的山路。我被漫天飞舞的雪花迷离了双眼,却将铲雪车那抹明黄看得愈发清晰。

我们总算平安地通过了积雪的路段,朝西安方向驶去。回望秦岭,雪仍下得纷纷扬扬,那抹明黄的影子越来越小,最终融进风雪深处。但我的内心,却始终亮着那抹明黄,如同雪地里一朵灿烂的迎春花。

我从外地赶夜路回来,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清洁工已经挥动起扫帚。他们穿着橘黄色反光背心,在路灯投下的昏黄光晕里,一下一下扫着落叶与纸屑。清晨的寒气凝在眉梢,结成细小的霜粒,清洁工却像一棵棵扎根路边的老树,沉默而坚定。虽然我们这座城市很少下雪,但冬天依旧寒冷刺骨,这让我想象北方城市严冬里的清洁工是如何在彻骨寒风中坚守岗位的。我把车停下来,看着这些清洁工,心里沉甸甸的,我仿佛看见雪地上的花在缓慢移动,那花是他们身上醒目的橘黄,在灰暗的凌晨悄然绽放。

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总有雪要下,而开在雪地里的花,才是苦寒日子里最温暖的光。

雪花在我内心深处悄然飘落,雪地里的花也在我心里一朵朵绽放,那光既照亮我的思绪,也照亮我记忆深处那些被忽略的每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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