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建
风里再也没有柴油味,只有淡淡的海腥气。
凌晨四点,立在船艏,看着远处的港珠澳大桥的灯链缀在海面,我听见陆岸的呼吸与表情——深圳湾的炉火,珠江口的市声,香港岛的晨钟……而三十年前,父亲带着我与阿杰跑船时,同样的区域,却是渔火零星,柴油味呛鼻。
我的航海图,线条交错,刻写着大湾区的年轮。上个世纪90年代的珠江口,岸上是蕉林稻田。从维多利亚港出发,极目远望,虎门炮台,伶仃洋,如过一道道无形的门。我的航程,像一首钢琴曲:香港快板,深圳起调,中间是大片沉默的水域。
随浪而行,随时而进,我的海图在新添着管线。港珠澳大桥从虚线变成了实线。那桥墩,如巨人落子,破水而出。最难忘的是桥身合龙之时,在抛锚的远处,可以听见铆钉声透过海水沉沉传来,如大地心跳。那一刻我明白,这片水不再被陆地割裂,一个圆环正在闭合。
航标灯的颜色,在诉说着海的语系变迁。回归之前,香港用国际红绿,内地却另有一套规则。夜航时,我的脑中随着地域的更换,切换两套语法。如今,从深圳河亮到磨刀门,统一的航标如海上省略号,让航程变得简单,也让这片海变得透明。
阿杰比我幸运,他是个“湾区孩子”——广州读书,深圳实习,现跑香港航线。他也比我聪明,他说着粤语、普通话、英语,与不同的人说话时,丝滑切换。
每月的望日,大潮灌满珠江口每一条水道。从大屿山到万山群岛,水位同时升降。我在南沙港,我在葵涌港,我在九澳港,测得的水位一致,哦,原来,潮水是不识边界的。在潮汐之间,它们都是相连的。
人亦如潮。阿杰做了船长,他在南沙造船,在蛇口安家,女儿香港学医,儿子广州见习。他们一家,就像珠江口的“咸淡水”在湾区交汇,在这里生长、茂盛,生命勃发。
我爱夜航的灯火。从外海入,先见香港山间的璀璨,是垂直的光;深圳星河泼洒;渐渐地,广州、佛山的灯火连成一片。它们有着不同的质感:香港的灯火冷白,广州的灯火暖黄,澳门的灯火镶着葡式的金边。
最也爱水中的倒影。风静时,船在滑行,海面铺满了碎银,此刻,我已无法在海图中辨别边界,唯见光之盆地,被珠江西江东江三条银带轻拢。
去年秋,父亲最后一次出海。他眼已昏花,鼻子却灵:“到虎门了,水有黄土气。”那是大陆的呼吸。过港珠澳大桥时,他静默良久:“从前绕一天的路,如今半小时。”
过了伶仃洋,正是日落时分。父亲忽吟:“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他指着窗外:“看,如今不惶恐,也不零丁了。”我恍然:这海记忆深处,沉埋无数代人的渡与叹。从竹筏到巨轮,每代人都有自己的航道。真正的航海者,既循着海图,更听海图之下那引万物相向的深邃洋流。
自南沙往前海,再往数码港。阿杰在甲板检查绑扎,平板亮着实时海流图。我开启电子海图,大湾区不再是色块分割,而是航线、物流、数据织就的生命网。三千光点闪烁,每个点就是一艘船,如血脉细胞,在同频搏动。
潮位正满。汽笛长鸣,对讲机里各交管指令次第传来。船驶入主航道。前方,大桥灯弧如湾区展臂抱海,亦如躬身拥陆。再往外,远海回望,一城又一城的灯火把大地熔成了完整的金湾。
父亲与我送阿杰上船,他又要追随海浪而去。看那潮水起落,希望也在升涌,在每一次潮信里,在我在他在所有奔赴与离开它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