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国际法的各个分支中，除了国际经济法，海洋法是发展最为迅速、体系最为成熟、形成了较为稳固的学术团体，并且与国家相关部门联系较为密切的一个领域。在现代国际法发展的最初阶段，包括荷兰法学家格老秀斯在内的一批学者就已经开始关注国家在海洋领域应当拥有的权利，以及海洋之上国家行动的正确方式问题。此后，海洋法领域的国家实践和国际谈判不断演进，逐渐形成当今的海洋法板块。由此可以理解，海洋法始终是国际法中重要性很高、影响很广的一个领域，构成了国际法发展的核心议题、国际法理论框架的重要方面、国际法知识版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国际法学界许多海洋法专家勤耕不辍，为丰富海洋法认识、更新海洋法理念、完善海洋法理论作出不少贡献。
在海洋法问题上所作探究和思考的成果结集
金永明教授作为当代中国海洋法领域的重要学者，长期耕耘在这一学科分支之内，孜孜不倦，提出了很多非常有价值的观点。《中国海洋法理论研究》这部著作就是金永明教授在海洋法问题上所作探究和思考成果的结集。这部著作初版以作者既往发表的论文为基础，按照主题进行综合与完善，成一卷宏大著作。第二版又对第一版进行了更符合体系性、更注重时代性的增删，形成了包括4个板块、30个主题的研究成果。
第一板块研讨的是海洋法的基本制度，包括领海的无害通过、专属经济区与大陆架制度、专属经济区内军事活动的国家实践比较、岛屿与岩礁的法律规范构成要件探究、国际海底区域制度、国际海洋法法庭与国际法院的异同、海洋法发展进程与面临的挑战，还涉及国家管辖范围外区域海洋生物多样性养护和可持续利用问题。第二板块聚焦我国东海的海洋法问题，包括我国维护东海权益的国际法基础和国际法律方式、东海海空安全机制创设的方式等。第三板块研讨南海问题，包括从历史角度观察南海问题相关政策和国际法制度的演进等。在此基础上，探讨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在南海区域安全合作方面可能起到的作用。第四板块关注我国在海洋法领域的实践，包括新中国在海洋政策与法律上取得的成就和作出的贡献；我国海洋安全战略；我国海洋强国战略体系与法律制度，尤其是海洋强国战略中涉及的外交创新话语权问题；对海洋强国建设的价值目标、规划愿景，实施战略体系的内外路径、保障措施等进行了比较细致的探讨；在此基础上，阐发“海洋命运共同体”的基本内涵和保障制度。
关注历史紧扣现实扎实推进实证研究
基于本书框架和具体内容，能够归纳出金永明教授学术研究的几个特点：
第一，以制度为基础，关注前沿问题。20世纪中叶以后的海洋法专家与17至19世纪海洋法学人相比，最大的差别是有了更加扎实的法律规范作为研讨问题的基础。在20世纪，人类在海洋法规划和构建领域作出了许多扎实努力，并为国际社会搭建起一个海洋法概念、原则、规范、程序的架构，这使得我们在观察和思考海洋法问题时，不需要总是探寻自然法那深奥而难以确定的真义。
20世纪中叶以后，作为国际法的一部分，海洋法与国际法的各个部分一样，都要求注重实证研究。一方面，要对法律规范的具体内容形成清晰而明确的认识，有着符合人们一般预期的妥善的解释能力。在研究领海、专属经济区、大陆架、争议海域权益等问题时，不仅有很多学说可以参考、很多实践可以观察和分析，更有明确的国际海洋法规范和相关国家的海洋立法。由此，相关研究可以实证法的方式推进和展开，为海洋法研究扎实、稳妥而令人信服的推进奠定了良好基础。另一方面，需要对事实状况有确切、精准的把握。海洋问题上尤其注重水文地质、地理地貌方面的信息。这就是很多海洋法学家有着较好的海洋领域自然科学知识，或者与海洋领域自然科学研究者有着紧密联系的重要原因。所以，虽然可以针对海洋法问题进行抽象、高维的理论研究，但理论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国家海洋政策、国际社会海洋政治，因此探索起来压力很大；而以海洋事实为基础、以法律规范为准绳的分析，能够把一些政治问题技术化，把一些难以把控的问题用规范的方式予以明晰化，让人们在法律之内寻求海洋正义。这样的探讨使我们能够更清晰地掌握海洋相关法律制度的具体状况和运行模式。
金永明教授面临的学术与实践环境就是一个制度不断发展的海洋法格局。他的研究始终注意贴合既有的实时资料和法律规范，关注现有法律体系对于事实的回应、规范和指引，并注重将客观事实通过法律的解释和应用，转化为法律事实；以法律的概念和规范对事实予以定性。在此基础上，给出具有法律意义的结论和建议。这种扎实的实证研究态度和方法是进行海洋法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推而广之，对于国际法研究具有基础意义。
第二，以事件为起点，推进行动的制度评价。在海洋法领域，人们思考制度的完善和健全，尤其是对于法律进行有效的适用和解释，大多来自具体事件。因而，法律领域的实践是理论完善、制度升级的灵感源泉。我国在近50年间遇到过一系列法律事件，提出了很多与海洋相关的法律问题。国际法研究的生命在于关注、观察和思考这些客观存在的事例，并从法律角度进行语义分析和应对。金永明教授的研究紧扣现实，并以严谨的态度对于实践前沿问题提出具有说服力的解释，给我们以启示。
第三，以历史发展为基础，聚焦制度和实践的演进。法律追求公平正义，海洋法治着眼于构建良法、推行善治。海洋法治的理念和实践经过历史变迁，越来越丰实和厚重，同时也不断展示着在新的历史情况下所提出的新要求、新目标。如果说，人们在格老秀斯时代的主要争论点是维护海洋自由还是争取海洋主权，那么到了21世纪的今天，海洋自由在不断细致的界定中被约束，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国家和国际社会对于海洋的治理。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海洋事务领域见证了制度的逐渐丰富，但其本质是人类认识、研究、利用海洋的能力不断强化。在这种背景下，国家不断针对海洋利益提出新要求，并由此产生了法律上的海洋新权益。我们不仅看到了领海宽度从最初的大炮射程说、海岸线外3海里，到当前的12海里，还看到了领海基线确定方式的变化：当初人们主要认可低潮海岸线，但现在很多国家开始主张直线基线。我国的直线基线主张也成为我国领海及毗连区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领海之外又出现了毗连区、专属经济区，在海洋水体之下又出现了大陆架，这使得原来“领海之外即公海”的划分方式被彻底消解，公海的地理范围受到实质性限缩。而公海之上的行动也被《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明确限制。再结合国际环境法相关规定以及国际社会关于国家管辖范围外海域的相关制度构建，不难理解，国际社会对于海洋活动的规制和管控逐渐增加，海洋的法律之网日益缜密。公海不是法外之地，所以对于公海的利用保护也应在法律指导下推进。金永明教授的著作清晰地勾勒出海洋法发展、海洋事务产生发展的历史脉络，让我们感受到制度进步的历史力量与时代影响。
第四，以政策主张为基础，关注中国理念的实施。在相当长的历史上，我国对于海洋问题、海洋法律问题都关心不足，这主要是因为我国虽然面朝大海，但历史上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内陆国家，而封建传统使得我国在除了较少历史时期内推动航海活动、航海贸易，大多数时间都不鼓励、不支持商人和民众的海上活动。所以，我国历史上长期没有推进海洋政治、海洋经济的发展，海洋文化也为数不多。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在海洋领域的各项活动有所推进，对海洋法律的关注和研究有了一定发展。21世纪之后，我国在海洋领域的战略思维日益清晰，从国家角度，提出了“海洋强国”的理念，从国际关系角度，提出了“构建海洋命运共同体”的主张。如何把“海洋强国”真正落实，通过一系列措施让我国真正在海洋政治、军事、经济、法律、文化等领域成长为一个强国，是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在海洋事务上，不仅需要充分展示硬实力，更要形成软实力；在海洋资源活动方面，不仅要获得国家发展、社会繁荣所需要的利益，更要呈现一个海洋大国的姿态。而所有这些问题的展开和解决，都需要海洋法理论研究的助力。同样，当我国与很多国家还存在海洋划界方面的纷争、海洋资源开发与分配方面的紧张状态时，如何推进构建海洋命运共同体，也是一个需要理论界充分思考的问题。尽管海洋命运共同体的理论解释没有什么阻碍，但是如何让这个理念真正转化成国际海洋秩序的一部分，使之为海洋的妥善治理提供有益的行动指南，是特别值得关注的问题。金永明教授秉持家国情怀，站在中国立场上看待这些重大前沿问题，并为更好处理相关工作提出了建设性建议。
从这本著作中看，金永明教授通过自己的知识积累、观念锤炼、理论构建，为我国海洋法的发展和进步提出了很多积极有益的观点，为我国海洋法领域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塑造提供了有益支持。面向未来，我国海洋法领域的自主知识体系构建还有很大上升空间，相信金永明教授会通过进一步扎实的努力，为海洋法学科建设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作者为吉林大学法学院院长、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