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意义上的博物馆,在中国只有百余年历史,但发展迅速。从19世纪末至今,我国备案博物馆已有7000余家。如今担任山西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的高大伦,一直工作在文保一线,他曾任四川省文物局副局长、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等职务,亲历中国博物馆数十年发展。
二十多年前,高大伦发表《博物馆库房和百货仓库》一文,直指博物馆管理的三大症结:家底不清、藏品信息记录不详、保管员变更不办移交手续。他疾呼:博物馆库房整体能尽快达到百货仓库的管理水平,说不定已是文博事业之大幸。
近日,新京报记者专访高大伦。在他看来,一些博物馆暴露的问题应一事一议,许多管理顽疾需放在特定历史背景与政策条件下看待。中国博物馆事业在公众审视与自我革新中,一直寻找着更安全、透明的守护之道。被问及我国博物馆管理体系近些年的发展状况时,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越来越好,以后会更好。”
12月19日,山西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高大伦接受新京报专访。新京报记者 张建林 摄
博物馆应定期清点藏品,做到“在库如在家,流转有始终”
新京报:你二十多年前发表的文章中为何将博物馆库房和百货仓库作对比?
高大伦:在某种程度上,文物库房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银行金库、财务仓库。我在文章中用百货公司的仓库作比喻:那里存放的成千上万种商品——针线、鞋帽、玩具、电器等,都能在管理员的管理下实现有条不紊地上架与调取。
这类仓库的管理体系值得借鉴:人员进出需持凭证,存取货物需填写多联单据并经过负责人签字与相关部门审批,库房大门并非随意可开。此外,所有货物的流动都有详细的流水账记录,并按制度进行月、季、年度的全面盘点,盘点结果还需如实上报。
新京报:清点库房为何如此重要?
高大伦:对于博物馆管理,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都指出了清点藏品的重要性。一件是,1984年考古学家童恩正任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时,上任首件事便是里里外外地彻底清点藏品;另一件是,2002年国家文物局原副局长郑欣淼去故宫博物院当院长,上任不久后就提出了《故宫博物院2004-2010年藏品清理工作规划》。
我国博物馆事业发展的早期阶段,大多数博物馆并未养成定期清点库房藏品的规范习惯,也未能建立起制度化的管理流程。在博物馆转型发展过程中,这类问题的存在有其历史必然性。正因我们在基础管理上“欠账”太多,相关工作未能扎实落实,后续暴露的缺陷才日渐凸显。
因此我认为,文物库房的管理必须走向精细化,要有责任制。每一件藏品都应建立完整档案,每一次提取与归位都应有迹可循,每一任保管人员都应对其任内的藏品状态负责到底。只有建立起权责清晰、流程闭合、记录可溯的管理体系,才能真正实现文物“在库如在家,流转有始终”。
珍贵藏品查看权限应严格管控,文物安全是一场动态博弈
新京报:你所说的精细化管理表现在哪些方面?
高大伦:过去博物馆的藏品记录往往较为简略。以贵重物品和贵金属为例,除了来源、尺寸、纹饰等基本信息外,是否应当记录其精确重量?是否应当测算其体积与容积?这些看似微末的数据,实则至关重要。设想若在文物市场上出现疑似某件馆藏文物的仿制品,这些翔实、精确的原始记录便能成为鉴别真伪的关键科学依据,为文物的身份提供不可撼动的佐证。
我在四川省博物馆担任代馆长时,有一次馆藏的一件金器需要拿出去展览,保管部主任对此事极其谨慎。他很较真,拿出去前要给金器称重;称完重量后,还要把称重的秤进行封存;等金器回来,他再用原来的秤去称重。前后保持一个标准,说明他做事细心,很称职。
对于特别珍贵的藏品,其接触与查看权限必须受到严格管控。即便是保管员或保管部主任,也不得随意调看。此类藏品定期的检查、保养乃至开箱,必须履行严谨的审批流程——需经部门主任、分管领导乃至馆长逐级批准后方可执行。这并非不必要的繁琐,而是一项必需的、严密的制度保障。
进一步而言,当面对某些具有重大历史与艺术价值的名家珍品时,若在鉴定环节或保养过程中出现疑难状况,即便馆长也难以决断,则必须启动上报程序,及时向更高级别的文物主管部门进行专业报备与咨询。这种对程序的恪守、对权限的清晰界定、对重大决策的审慎层层审核,正是博物馆工作从粗放走向精细化、规范化和制度化管理的具体体现,其根本目的在于以最严谨的体系,确保国之瑰宝的安全与永续传承。
新京报:如何看待博物馆馆藏文物受损或出现被盗的情况?
高大伦:首先要明确一点:我认为,任何博物馆的馆藏文物都存在受损或流失的可能性。文物进入馆藏后,并不意味着就处于绝对“安全”状态。一旦发生文物受损或流失的情况,我们应当冷静分析其背后原因:究竟是由于管理疏忽、制度漏洞,还是外部不可抗力?尤其重要的是,要判断这一结果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否具有可预防性。
我们必须正视一个现实,文物安全是一场动态博弈。有个成语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随着技术手段的不断演进,不法分子也可能以更加高明的方式突破博物馆的防护体系。在这种情况下,文物安全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并不会因博物馆的主观意愿而完全消失。
回顾今年大英博物馆发生的被盗事件,我要强调的是博物馆不仅要建立并执行严格的管理制度,更要保持防范意识的持续更新与安全技术的迭代升级。文物安全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只有通过不断学习、完善机制,才能在动态中守护好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
理想捐赠机制,是捐赠人意愿与博物馆专业自主性的平衡
新京报:如今的博物馆还需要广泛征集藏品吗?
高大伦:这是博物馆发展的基石性问题。一所博物馆若要举办某种特定类型的文物主题展览,其展品质量直接取决于馆藏的广度与深度。例如,从一个拥有两万件同类藏品的库房中精选出两百件展品,其代表性与学术高度,必然远超从一个仅有两千件藏品的库房中进行同样数量的挑选。
正因如此,我在教学中特意开设了“藏品征集”这门实践课程,引导学生走出校园,亲身参与征集工作。这不仅是希望培养他们主动发现、系统征集藏品的专业意识,更是为了提升他们“动手动脚”、深入田野的调查能力。在实践中,学生们学习如何与收藏家有效沟通,理解其收藏体系与藏品背后的故事,乃至关注这些藏品是如何被研究、展示与利用的。同时,这门课也延伸至许多现实议题,例如,当收藏家提出捐赠意向时,如何妥善沟通并理解其可能附带的期待或条件;一件藏品在征集入藏后,又应如何通过研究、阐释与展示,真正融入博物馆的叙事与使命。
新京报:给博物馆捐赠藏品,捐赠者本人一般有什么要求?
高大伦:捐赠藏品这件事没有大家想象得这么简单,它分很多种情况。有的是博物馆看上了收藏家的藏品,通过借物办展建立联系,再说服收藏家捐赠;有的是收藏家主动上门捐赠,他可能意识到藏品的重要性,觉得放在博物馆里才能被比较完整地保留下来;还有的是收藏家的后人想处理藏品,就把藏品捐给了博物馆。
至于捐赠者本人在捐赠时与博物馆有没有签署附加条件,这个完全看当时双方的协调情况。有的捐赠人会要求为捐赠的藏品专门设立一个馆或举办一个展览;有的捐赠人会强调,捐赠的藏品要长期展出或短期展出;有的会要求馆方,在展示捐赠藏品时,要在标签上写明捐赠者信息和收藏来源;也有什么条件都不提的,一切交给馆方打理。
捐赠者对博物馆如何处理入馆藏品是否有特殊要求,可以在捐赠时进行说明。捐赠不仅是藏品的物理转移。理想的捐赠机制,应在尊重捐赠人意愿与保障博物馆专业自主性之间寻求平衡,他们之间需要有清晰协议、持续沟通以及相互理解。
博物馆要重视展品,更应该重视藏品
新京报:博物馆应如何处理好展品和藏品的关系?
高大伦:博物馆的展品和藏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捐赠人捐给博物馆的藏品不一定会成为展品。向大众展示历史是博物馆的责任,但保存历史也是其责任之一。一件藏品进入馆藏后,是否对外展出,取决于诸多现实因素,例如展览空间的限制、文物自身的保存状况、社会关注的阶段性热点,以及不同时期对藏品价值与意义的解读变化。当前,我国博物馆在展览策划与展示方面已取得显著进步,但对馆藏藏品体系化建设与深层价值的重视仍有提升空间。
几年前,我曾在深圳参加国际博物馆日的主场活动,当时许多同行的分享聚焦于博物馆当年举办的展览数量与规模,我演讲的题目则是《藏品是博物馆的力量之源》。我始终认为,没有丰富、系统、高质量的藏品作为基石,任何精彩的展览都难以实现。因此,在博物馆转型与发展的关键时期,我们更应关注藏品、研究藏品、盘活藏品,让库房里的藏品真正焕发出生命力,而非仅仅聚焦于展厅之内的有限呈现。
在教学过程中,我观察到一种现象:不少学生参观博物馆后,其反馈主要集中在展览本身的观感上。我时常提醒他们:作为考古与博物馆领域的学子,专业视角应超越展厅的边界,要主动探究博物馆的整体生态——它的历任馆长是谁?它的收藏方针与特色如何?馆藏总量与构成是怎样的?重要藏品的来源、流传经历及其承载的文化内涵是什么?唯有建立起对博物馆藏品体系的系统性认知,才能真正理解一座博物馆的根基与灵魂。
新京报:现在博物馆的展陈存在哪些不足?
高大伦:我特别想强调一点,当前不少博物馆在展出出土文物时,往往忽略了至关重要的背景信息溯源。许多展览对文物的介绍,仅仅停留在名称、时代、用途等基础信息上,却未说明其出土来源——究竟是由哪家考古机构发掘、哪处考古工地出土、何时通过何种方式入藏馆中的。
在展品说明中完整标注“某某考古研究所发掘”或“某某考古项目移交”,不仅是对专业考古单位工作的应有尊重,更是对考古成果的公众宣传。考古工作者历经艰苦发掘、细心整理、系统研究,才使得文物重现于世,这份背后的努力理应通过展览被公众知晓。
同样,对于捐赠文物,博物馆亦应主动在展览中标注捐赠者信息。无论是个人收藏家、公益基金会,还是文物发现者或后人,他们的慷慨捐赠与责任传承,都值得通过简洁而庄重的说明被记录与致谢。这不仅是对捐赠者善举的尊重,也体现博物馆的感恩文化与制度规范。
这一看似细微的工作,实际上体现了博物馆的专业态度与公共责任。要实现信息透明化与展览规范化,还需投入更多的资源、人力。
馆长是博物馆公信力最终责任人
新京报:在博物馆管理体系建设中,馆长应该起到什么作用?
高大伦:有人曾指出,现代化的博物馆馆长必须是专家、教育家、管理家,三者缺一不可。我认为,馆长作为博物馆公信力的最终责任人,应当德才兼备。
博物馆是公益性机构,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应该要逐步开放藏品信息、管理流程,接受社会监督。对于避免不了的历史遗留问题,继任馆长要对早期藏品记录不全、权属模糊、管理漏洞等情况,不回避不推诿,系统梳理并逐步修正。馆长也理应成为捐赠与征集规则的把关者,规范藏品入藏程序,平衡捐赠者意愿与博物馆学术独立性,避免因人情或利益损害专业判断。针对文物真伪、归属、处置等争议,馆长要以专业、审慎、公开的态度回应,维护机构声誉。
此外还包括我要强调的重视藏品,馆长要通过数字化、专题研究、特展等方式,让未展藏品进入公众视野,实现“藏品立馆”而非“展品立馆”。
新京报记者 张建林
编辑 刘梦婕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