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于盈 秦朔朋友圈
这次去硅谷,我几乎是“密锣紧鼓”地连轴转:短短几天内见了三十多位朋友——涵盖教授、投资人、创业者及企业高管——与其中不少朋友就同一话题展开深度交流:世界正在发生结构性变化,而人工智能正把这种变化极速加快。
我今年去了美国东西两岸,东岸受美国政府政策变化与不确定性影响大,普遍情绪更“灰”。而硅谷离政治中心更远,同时又站在AI爆发的潮头,空气里弥漫着另一种气息:兴奋、野心与希望交织,甚至让人生出“历史正在眼前铺展”的强烈共鸣。
可越是欣欣向荣,越让我感到一丝强烈的分裂:同样在美国,同样在AI时代,圈内圈外、快适应者与慢适应者,正在被拉出一道新的分水岭。
硅谷的繁荣背后,是一场“人才与机会”的极化
在硅谷的对话里,“极化”几乎是一个反复出现的词:最顶尖的人才被疯狂争抢,普通人的入口却在变窄。
有人提到,市场正在分裂成两个极端:
一方面,顶尖AI人才陷入激烈竞价战,争夺热度堪称夸张。这次有朋友提到,一位清华博士毕业、在OpenAI任职三年的从业者,就被另一家科技巨头开出1000万美元(不含股权)的高薪挖角。AI创业公司的估值更令人惊叹,不少刚起步的项目,天使轮估值就达数千万甚至上亿美元。
而另一方面,我却看到,大量入门岗位(包括传统编程、分析、市场等)正在被更强的AI工具替代。哪怕是最顶尖大学的毕业生,也有人陷入求职困难,最明显的是前几年计算机是最热门和高薪的职业,这两年却连顶尖名校的计算机专业毕业生都开始出现求职困难;
留学生更难,有些非技术背景的同学不得不通过读两三个硕士学位来“延迟进入市场”,因为他们所能拿到的那些entry-level机会正在快速消失——不是因为他们不优秀,而是因为“入口变少了”。
不时会听见人说,在每个行业只要能做到最优秀就不会被AI所替代。但问题是,要做到最优秀,每个人都需要有入门的机会,需要有逐步积累经验的过程,这些,又由谁来提供?
我们看到,甚至连大公司也出现了显著裁员潮,工程师们的高效产出,反而在AI训练过程中逐渐替代了自身的工作岗位。微软2025年5月和7月两轮公开披露,合计裁员约15000人;亚马逊2025年10月称将削减约14000个公司岗位;据报道,英特尔在2025年7月把96400的员工规模削减约15%,并计划到年底把人数降到75000左右。
显然,大公司的资金与战略资源持续向AI基础设施及AI产品倾斜,组织架构也在向扁平化、去冗余转型——这一过程中,最先受到冲击的往往是大量中后台岗位与入门级岗位。
这不是单纯的周期波动,更像是一种结构性迁移:社会的起跑线正在被重新画一次。
我们原以为AI会替我们做无聊危险重复的活,但它正在触碰我们最喜欢的工作
在很多讨论中,大家都认可一个理想状态:“人+AI”会比“人”或“AI”单打独斗更强,而AI最理想的用途,是通过自动化替代那些人类不喜欢做的工作。
可现实的发展,却正在给我们一个反直觉的提醒:AI不仅在替代重复性强的工作,它也在迅速进入“创造性工作”的腹地。
写诗、作画、创意设计、视频制作、文案撰写,甚至记者采访的提问构思与稿件编辑整理……越来越多过去被认为“最具人文温度、最依赖灵感与审美”的创造性工作,正被AI以极低的边际成本完成。
与此同时,一些地区的就业反而呈现出一种讽刺的对比:传统产业更“稳”,农业州失业率低,而科技浓度高的地方却波动更大。
这让我开始反问:如果AI取代了我们不愿从事的工作,我们或许会心怀感激;但倘若连我们热爱的工作也被AI替代,人类的价值将何处安放?发展科技的终极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并不只是职业替代的问题,而是意义感的问题:当人类的价值感越来越依赖于创造、表达、被需要,如果这些也被机器规模化吞噬,我们需要重新设计社会的激励、教育与保障体系——否则效率提高,幸福感未必提高。
我记得之前采访麻省理工学院著名人工智能科学家马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mark)时,他一针见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创造一个我们总是要和机器竞争的社会呢?”
泰格马克说,“我们正处于岔路口,10万年以来,这是人类抵达的最重要的分叉点”,他对人类的未来前景感到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与焦虑,认为当前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决定性时刻,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力量抗衡开始发生变化,虽然通用人工智能可以帮助解决许多棘手问题,但也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值得全社会思考和行动起来。
AI确实是“赋能器”,但它会在中短期放大不平等
我对技术本身并不悲观。相反,我始终认为AI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赋能技术”,也是人类有史以来发明的最强大工具之一。问题在于:赋能并不会自动等于普惠。
我记得之前采访13D研究公司的创始人、投资战略家基里尔·索科洛夫(Kiril Sokoloff)时,他的提醒很扎心——他认为“数字鸿沟”比传统意义的贫富差距更可怕;财富差距叠加快速技术变革,会让社会难以承受这种速度,带来崩溃与动荡,因此发展需要适当放慢脚步,人类需要时间空间去应对。
我越来越认同:未来世界新的分水岭,可能是“慢适应者 vs. 快适应者”;不是“人被机器超越”,而是“不会利用好AI的人,被会利用好AI的人超越”。
从全球化到AI:当“trickle down”不再发生,社会情绪会走向哪里?
英国文学家查尔斯·狄更斯曾这样描述工业革命发生后的世界:“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今天,我们也生活在一个矛盾和巨变的世界之中。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剧本:全球化与技术进步在总体上提升了效率与财富,但同时也带来了贫富差距的扩大和全球经济的失衡。
更高的效率往往难以兼顾更大的公平;更开放的市场虽改变了人们的就业模式,全球化却并未惠及多数人,于是愤怒、不满与社会撕裂的情绪逐渐积累。对这些不平等和全球化的强烈抗议,在一些地区已经导致狭隘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抬头。
这是我在2018年年终总结时写的,当时更多是用它来形容全球化与科技叠加下的矛盾;而今天,这句话在AI时代被重新点亮——同样的技术跃迁,一边是闪耀的机会,一边是坍塌的阶梯。
如果贫富差距与机会差距继续扩大,会发生什么?也许需要推出类似最低收入保障等补救措施,免费的再就业培训?政府必须介入,否则社会的“神经系统”承受不了目前这种发展速度。
让政府为“人”服务,而不是为“机器”服务
我不相信答案是“拒绝AI”。我更相信答案是:各界要联合起来,讨论并设计新的制度与新型公共能力——让科技帮助社会变得更美好,让更多人能参与其中并受益。
在与泰格马克的对话里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归根结底,政府本应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谋福祉的,而不是为了机器的福祉。”
这意味着至少三件事要同步推进:
一、教育的重构。世界变化日新月异,“在象牙塔中深耕多年,毕业后从事同一份工作直至退休”的传统范式已不再成立。AI时代教育的核心,不是教孩子背更多知识,而是教他们提出好问题、定义好问题。AI要变成孩子的“放大器”,但底层能力必须是:核实事实、辨别偏见、清晰表达且为结论负责。教育更要回到“人”的部分:好奇心、适应力、同理心与价值观。孩子要学的不只是技能,而是“什么值得做、为什么做、做了对谁有意义”。未来的竞争,不在于人与机器比拼速度,而在于人能否在技术洪流中坚守方向、协同他人,产出可落地于真实世界、对他人与社会有价值的成果。
二、机会的再分配。这并非追求结果上的平均主义,而是让更多人获得“上车资格”——完善的基本保障、普惠的AI技能培训、清晰的职业转型通道,同时保障弱势群体的基本尊严。我记得胡适和龙应台都说过类似的话,衡量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要看这个社会如何对待弱势与少数群体。当机器越来越强,政府必须介入并照顾好普通人。
三、科技治理与边界。技术不仅是为了让某些公司赚更多的钱,而是为了服务于社会福祉。但当科技公司强到可以影响法律与制度时,未来可能出现“公司控制政府”的风险。如果设定大科技企业的边界,如何思考技术治理问题,需要被提上重要议题。
在巨变中“抱紧柱子”,引导AI为社会服务
当世界被技术裹挟着狂奔,宛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人类更需要一套稳定的价值坐标——既包括精神层面的信仰,也包括家庭、朋友与社区所构建的人与人之间的真实情感连接。因为再强的AI,也替代不了“被看见、被理解、被关心”的需求,替代不了人存在的意义感。
今年在世界经济论坛全球未来领导力理事会上,通过对全球部分领导者的调研我们发现,大家普遍认为,全球领导力中最缺乏的,竟然是道德指南针与价值观,以及清晰的愿景。
这次有个很擅长用AI创作艺术的朋友提出一个有意思的电影导演类比,她说摄影师代表传统创作者——对单一工具(相机)拥有深厚、精湛的技术掌控力,而电影导演代表现代的AI创作者——具备一定技术理解,更重要的是能够统筹与编排多个复杂系统:摄影、美术、声音、后期、现场调度、资源与团队协作,把一切整合成一个一致的作品与叙事,最终的成败取决于愿景的强度,而不仅仅是技术能力。
如果我把AI时代的领导者也看作电影导演,那么其职责并非仅追逐各类新技术的领先,而是要明确愿景、设定边界、统筹协作,并对最终结果负责。
最重要的是要把发展AI的目标思考清楚,先定社会愿景,再谈技术路线,要用AI解决什么公共问题,衡量指标是什么,同时要把人放在系统中心去考量一切问题。总之,AI时代的领导者就仿如跨界的总导演,把各方力量联合起来讨论和协同解决问题,引领我们走向我们想要看见的未来。
其实AI越强,越需要领导者用更清晰的价值观与愿景来导演它——让技术成为社会进步的工具,而不是社会撕裂的加速器。这趟硅谷之行给我的最大感受,不是AI多强,而是技术越强,人越需要回到人本身。
我依然相信人类有智慧解决这些问题——就像每一次工业革命,最终都会在阵痛中走向新的平衡。但前提是:我们愿意直面问题、跨界合作、提前设计应对,而不是等到裂痕扩大才被动修补。
愿我们都成为“快适应者”,但更愿我们成为“有温度的快适应者”:把AI当成杠杆,也把社会当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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