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故宫博物院百年纪念系列活动成为文化盛事。一百年前,1925年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成立。昔日的紫禁城,在时代浪潮中完成了从帝王宫殿到人民博物馆的蜕变。1987年,故宫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从民族记忆成为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王旭东,故宫博物院第七任院长,站在了故宫博物院跨入第二个百年的历史坐标上。
记者:在你心里会有新100年的蓝图吗?
王旭东:我们必须要看未来10年、20年。我在敦煌工作的时候,我的前任樊锦诗先生,那时候她老是说,我们看问题,要看到20年。我们就不理解,20年以后我们在哪里。现在真是深刻体会到,你如果不看10年20年以后的事,你眼前的事是做不好的,一定会急功近利,一定会在自己的任内要干出一点成绩来。要打基础,稳步前行。
记者:可是现在年轻人希望能够更多地和故宫文化交流,这本身会不会形成一点矛盾?
王旭东:作为一个保护机构的从业者,我们不仅仅要为历史负责,对今天负责,还得对未来负责。所有的故宫人都是文物保护者,甚至包括这些走进故宫的观众,我们都应该是保护者。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了一家人,都成了中华文化的守护者。
记者:大家来故宫博物院之前,可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但是当他们离开这里时,你希望他们在心里留下什么?
王旭东:希望他们离开故宫的时候,他们不仅仅是走进了一个曾经的皇宫,是经历了文化的洗礼,他找到了触动内心的那么一丁点、那样一个场景,或者是一个颜色,或者是一个营造,或者是一个秩序。它为什么会保留到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保护它?他至少有一些问题,带着这些问题回去。也可能过一段时间,他就淡忘了,但是那种潜移默化的东西保留下来,不可能消失。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历经六百零五载春秋,故宫巍然屹立,承载着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与文化血脉。而今,守护着世界文化遗产的故宫博物院,正站在历史与未来的交汇点上,开启下一个百年征程。
王旭东:我们主动提出成立国际标准化组织文化遗产保护技术委员会,这是中国主动提出的。
记者:我们主动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王旭东:申请国际标准化组织,实际上也是践行全球文明倡议的一个举措。但是这个标准化组织,一定不是要抢占这个制高点,我们是需要分享,因为全球文明倡议就是分享,互相尊重,共同保护人类文明的载体。2022年提出了太和学者计划,让国际学者能在故宫博物院做比较长时间的研究,而不是来考察一两天就走了。我们的学者也要走出去,人的交流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慢慢的一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同样需要定力。
开放包容始终是文明发展的活力来源。在古老的紫禁城墙内,故宫博物院创办“太和论坛”、承担国际标准化组织文化遗产保护技术委员会秘书处工作,通过持续深化的国际交流,跨越山海,抵达远方。
王旭东:数字敦煌的雏形,是濒危珍贵文物的存储与再现,后来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变成了数字敦煌。现在数字故宫承载着两个使命,一个是保存信息,第二要为传播奠定坚实基础。庞大的数字资源库,不同的学者可以用它,公众可以用它,转化的工作者通过它转化成不同的文化产品,比如说《只此青绿》《猫神在故宫》《甪端》等。
记者:数字化的产品也变得越来越多。
王旭东:越来越丰富。因为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真是日新月异。
记者:故宫会保持一种什么心态,只要是创新的东西都接纳吗?
王旭东:不是的。我们不能把它变成娱乐化。我们突出的不是那个技术,要通过这些技术手段有更好的表达,把故宫承载的文化核心东西,展示出来,不是为技术而技术。
记者:这其实需要挺强的定力。
王旭东:这个领域是要定力的,一定是慢工出细活。
数字故宫,正在成为新的文化符号。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之前,王旭东曾在戈壁沙漠中守护敦煌莫高窟长达28年。从莫高窟到故宫,对他而言,数字化为保护和传播提供了更强有力的手段。
苏怡,故宫博物院数字与信息部主任,在她看来,他们的工作更像是“转译”——把厚重的历史、珍贵的文物与专业的研究成果,通过数字技术,以直观、生动的方式呈现给大众。
记者:这当时是怎么想的,让它以这种方式出来?
苏怡:故宫数字团队,有非常多的年轻人。比如大家很喜欢盲盒,是不是可以把一些有趣的、生动的玩法,给它引入进来?年轻人就会脑洞大开,大家讨论说可不可以把它融合起来,用这样的方式,让大家去发现文物。
如今,数字化方式成为保护与传承的新方式,目前,故宫已有超过100万件(套)文物与古建筑完成了数字化采集,其中10万余件文物高清影像通过“数字文物库”向公众开放。借助数字孪生技术,故宫还推出了九大应用场景,以“数字故宫”赋能实体博物院此次百年大展上,“遇见你的故宫色”裸眼3D数字展项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记者:您现在正在做的是哪一步工序?
闵俊嵘:现在我在给它刮一遍比较细的鹿角霜灰胎,能保护木胎、琴胎的胎体,另外就是要过滤它的声音,让它声音更沉静、更好听。
记者:工艺材料,包括还要考虑振动发声。你已经做了多长时间了这把琴?
闵俊嵘:做了有半年了,现在其实已经接近尾声了。前边的工作,比如木胎的材料结构处理,也花了很长时间。
屈峰:我们选的木头都是老木头,新木头它早都裂了,也是上百年的木头。
记者:我以为就是做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像那么个样就可以了。
屈峰:工艺和材料都要最大化接近它。
在文保修复部,工作不仅包括对文物的“修”,也包含“复”,即文物复制,漆器修复组的闵俊嵘正在复制的,是晚唐古琴“飞泉琴”。
与以往“大修”不同,养心殿修缮工程更强调“最大限度保留历史信息”和“全过程记录”,修复不强求“焕然一新”,而是以排除安全隐患为主,保留岁月赋予的真实质感。
记者:我们会觉得都把它补全了,让它漂漂亮亮的,好像才是真正的修复。
徐建华:那个叫社会修复。社修叫社会修复。我们是博物馆。
屈峰:不能这么干。虽然我们有很多技术,比如一张画上那个印章,可能已经磨得找不着了,但是我们可以用高光谱、多光谱一拍,我们能拍出那个印章以前是啥样的,但是我们也不去再补了。我们可以把拍摄的照片保存下来,告诉你过去这块印章是啥样的。
记者:它真实的真迹是这样的。
徐建华:对。所以说,技术有传统的,又有现代的。我们在保护原件的情况下,用了新技术。这是老化的绢,就用这种绢来补。
屈峰:原件是老绢,补了新绢,应力不均匀,容易把原件再拉伤。所以得把它做得老化以后,让应力跟它平衡,就不会再拉伤。
今年74岁的徐建华是故宫博物院古书画修复专家,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装裱修复技艺(古字画装裱修复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他曾参与修复《清明上河图》《游春图》《五牛图》等国宝级书画作品,目前正负责修复养心殿文物“江山万代”匾。
故宫博物院西侧,一排朴素的中式平房,这里就是被称作“文物医院”的文保修复部。
记者:是不是抢救性修复?
屈峰:有一部分是。比如当年摆在正殿里头,非常重要的屏风宝座,长时间以后,它的很多木头开裂了,就会变形,这些我们都要给它重新修复好,包括它后面的一些漆皮,已经开始起翘了,我们要把它软化再回粘回去。有时候大家可能觉得,修复不是修修补补吗?不是那么简单的。修复有个最重要的点,叫最大地尊重历史。文物本来的样子,不能做任何多余的添加。在外边,漆皮开裂了,把它去掉重做。但我们不行,我们得想办法,把漆皮还给它贴回去,让它还是它自己,不能过多干预它,所以文物修复有个原则叫最小干预。
屈峰:这些门、窗都是被修过的,而且都是保养过的,不然不会是这个样子。
记者:十年之前这是什么样的,那些文物是什么样的?
屈峰:养心殿的展览实际是在60年代布的,中途只是做了一些微调,到2015年要修养心殿的时候,这期间整个养心殿的文物是没有动过的,所以很多文物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家具类文物,它的胶已经开始老化。很多文物落灰都很严重,尤其一些丝织品,就更脆弱了,纸本的很脆弱。说是修10年,实际上真的是每天都有养心殿的,当然这中间还穿插着别的修复工作。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这门、窗户上这些贴落,你知道有多少件吗?你很难想象,600多件。
屈峰:有些很脆弱,没法回去了,要做复制品,没修好怎么做复制品?所以我们都是先修好,然后才能再做复制品,这个工作量很大。
养心殿修缮过程中,有450多件文物由屈峰所在的文保修复部负责修复。
养心殿正式修缮前,里面的1890件文物被一件件撤陈。2018年9月,“故宫养心殿研究性保护项目修缮开工仪式”在养心门前举行。修缮内容包括遵义门内的养心殿、工字廊、后殿、梅坞等13座文物建筑及其附属的琉璃门、木照壁等。
养心殿的东暖阁曾是慈禧垂帘听政的场所。室内以落地罩、碧纱橱等木装修分隔空间,墙上悬挂书画。养心殿的西暖阁是皇帝相对私人的办公场所。批阅奏折、私底下与大臣密谈都在这里。西暖阁旁还有个小套间,是著名的三希堂,其名来源于乾隆皇帝珍藏于此的三件东晋书法名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这里也被誉为乾隆的书房。
养心殿位于紫禁城中轴线的西面,是一组多功能的建筑群,由前殿和后殿组成。正殿中间是皇帝召见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
2015年12月,养心殿“研究性保护项目”启动。故宫博物院文保修复部主任屈峰当时在木器组,参与了养心殿的修缮工作。
王旭东:第一位的要保护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记者:可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程。
王旭东:非常庞大,不是一天两天完成的,也不是几年完成的,不是一代人完成的。今天我们对它的认识可能是浅薄的,等到若干年以后,它的价值就挖掘出来了,它代表了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对我们人类向前走是至关重要的。过去我们是抢救,因为欠账太多,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有一些机构的保护,已经进入到预防性保护为主的阶段。
记者:预防性就是它还没有出现问题,但是防止它出现问题。
王旭东:实际上这是投入最小的,干预是最少的。就跟人做手术一样,有些早期我们要开一个很大的口子,现在是微创了。过去是我们经济发展的水平没办法支撑、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去保护它。今天我们发展到这么一个状态,如果我们再不去保护这些承载着中华文明、承载着我们这个民族发展历史的遗迹、文物,可能会让我们的子孙严厉批评。所以这个也是一种敬畏之心。敬畏历史,还要敬畏未来。
百年积淀,通过融合现代检测技术与传统修复方法,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保护水平已位居世界前列。王旭东上任后,进一步推动成立了文物保护标准化研究所,向国内外同行开放实验室,分享文物检测和修护经验。
记者:当大家心中关于故宫博物院的定位树立下来之后,故宫人的使命会发生什么变化?
王旭东:我们的使命是什么?就是要真实、完整地保护,并负责任地传承,弘扬故宫承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是那种糟粕,因为文化是有糟粕的,我们不能让那些沉渣泛起。我们必须把优秀的那些基因挖掘出来,跟今天的时代结合,这是我们的使命。怎么去完成这个使命?我们提出了四个故宫的建设,就是100年的经验中形成的平安故宫、学术故宫、数字故宫、活力故宫。我们始终把故宫的平安放在第一位,就是保护。用一切先进技术和管理手段,让故宫这个世界文化遗产地、这些馆藏文物,包括它的文化和精神延续下去。
自故宫博物院成立,“守护”始终贯穿其中。1925年建院之初,故宫人面对的是宫殿年久失修、院落蓬蒿满地。博物馆的事业,起步维艰。第一批守护者从点查宫内文物入手,如今,195万件(套)文物,与故宫古建筑群一起,共同构成了价值不可估量的文化宝库。站在新起点上,故宫博物院确立了新的发展定位:要成为重要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成为世界读懂中华文明、读懂中华民族的重要窗口。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故宫南迁文物分三次回归。这场历时二十余载,行程数万里的“国宝长征”至此结束,创造了战争环境下人类文化遗产保护的奇迹。
徐婉玲:这一件是青花婴戏图盖罐,它原来是存放在养心殿的文物,抗日战争时期,它南迁了,先从北平迁到了上海,然后再到南京。
徐婉玲: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以后,那个时候想去的是陪都重庆,但是12月是冬季,枯水季,长江的大船上不了重庆,所以当时找了宜宾作为中转。没想到1939年春天,日军要对重庆发起五月攻势。那个时候马衡院长在重庆坐镇,当时重庆已经受到5月3日、5月4日的轰炸,只要天晴必有空袭。所以他曾有一封信,写于1939年的9月11日,离最后一批文物离开宜宾,还有两天的时间。马衡院长很担心,怕飞机飞到宜宾去。怎么办?沿江的大仓库里还有几批文物没有运出,他在那一天给那志良先生写了信,说自己坐立不安、万箭穿心。而且当天重庆有空袭警报发生,拉了20分钟。所以他在抗战胜利两周年纪念日说,最终文物没有受到敌机的轰炸这一奇迹,简直没法解释,只有归功于国家的福命了。
1933年2月,侵华日军步步紧逼,山海关沦陷后,为防日寇劫毁,故宫1.3万余箱文物精品,从北平迁存上海、南京,后在纷飞战火中,分三路南渡西迁十余省。徐婉玲长期从事故宫博物院史与近代中国博物馆史研究,曾经担任故宫文物南迁研究所所长,对这段历史有深入研究。
记者:为什么要用特别的方式,让大家记住南迁的意义和价值?
王旭东:当时社会有激烈的争论。故宫人首先提出肯定要南迁,要迁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是还有一部分公众不赞同,为啥不赞同?文物走了,老百姓还在,政府是不是不管老百姓了?各种各样的思想。但是最终还是决定要走,要保留住文脉,它至少是承载文脉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觉得这个决定非常了不起。但是把决定变成行动非常难。我们这个民族,对自己文明和文化的传承,也体现了我们能够走到今天的一种精神。
在故宫人心目中,百年大展不只是一场阵容空前的文物盛会,更是一次对“守护”精神的集体致敬。与午门遥相对望,故宫神武门展厅内,“故宫文物南迁纪念展”正在举行,主旨是铭记故宫文物经历的人类文化遗产保护史上的伟大迁徙。
徐婉玲:这一件普通观众去看,以为就是一个板,没有艺术感,但是它是非常重要的历史载体,乾隆内府舆图铜版。
记者:做什么用的?
徐婉玲:它是一幅疆域图刻印的铜板,乾隆在整个疆域统一之后,在清康熙的皇舆全览图基础上,制成了乾隆内府舆图,然后又由法国传教士蒋友仁,负责把这幅内府舆图印制成铜版。它总数104块,我们称之为104方,都是完整保存的。这104方摆好就是一个完整的疆域图。像这样的铜版,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学术研究资料,可以说是我们曾经疆域辽阔的实物证据。
徐婉玲: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时候,《五牛图》就从中南海散逸出去了。到了1950年代,它再次出现在香港,有消息传来,收藏的藏家想以10万港币起拍,拍卖这件稀世名作。
记者:10万港币,到今天换算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徐婉玲:没错,那个时候国家通过专家先去鉴定真伪,再通过行业、社会人士,跟这个藏家沟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藏家答应以6万港币让国家收回。
百年大展意义重大,策展团队对每一件展品的提选都慎之又慎。
百年守护展分为“一脉文渊”“百年传承”“万千气象”三个单元。200件(套)珍贵文物文献里,包括难得一见的《清明上河图》《伯远帖》《上阳台帖》《五牛图》等等。唐代韩滉的《五牛图》是现存最古老的纸本中国画,被称为“十大名画”之一。作为研究者,徐婉玲更关注的,是这件稀世名作存藏流转的动人历程。
百年守护大展的筹备历时2年多,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档案馆(院史陈列馆)副馆长徐婉玲是这次“百年守护”大展的策展人。
记者:来看百年守护展的人们,都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然后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收获?
徐婉玲:我想他们肯定也跟我们一样,一个想看到很多心目中的文物,再一个肯定想要了解故宫博物院,这100年的历史。
故宫午门城楼上,“百年守护—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展览正在面向公众开放。开展以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验证着故宫强大的文化向心力。而“守护”二字,则是每一个故宫人的职业担当。
王旭东:故宫是文明的延续,它又是非常厚重的文化汇聚地。我们要跳出皇宫去认识故宫,放在人类文明大背景下去认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