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是中国古典小说独有的鉴赏传统,经金圣叹、脂砚斋而发扬光大,其将批者的妙语附在小说字里行间,兼具文化与美学意义。金庸小说的根脉深处,也流淌着中国古典小说的血液。本专栏便从中国传统评点学视角,对金庸小说逐一复盘,细读金庸江湖的叙事美学与技法得失。
1981年1月中国台湾地区初版的《书剑恩仇录》(当时书名改作《书剑江山》)
谈及武侠小说中的趣笔,人们通常首先想到古龙,其实金庸也是此中高手。
《庄子·徐无鬼》中有“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不战而解”的典故,本意是指一位居于市南、名叫宜僚的勇士,不持兵戈,不费辞令,仅凭阵前弄丸之戏,便令两家息争罢战。移至小说评点,可指作者在笔墨紧张、剑拔弩张之际,忽以闲笔、趣笔调节气氛,正如弄丸之戏,举重若轻,于雷霆万钧中见优游不迫,显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大家气度。
金庸便是“弄丸”的高手。金庸成熟期的小说中,这种角色多由桃谷六仙、老顽童这类“丑角”或“至人”承担,往往在情节趋于低沉、压抑之时横空出世,以其天真烂漫或插科打诨冲淡悲剧色彩,调节阅读节奏,譬如《神雕侠侣》中小龙女中毒无药可解,老顽童的出现便是一抹亮色。
而在《书剑恩仇录》这部处女作中,金庸的幽默笔法,虽未臻纯熟,但因其直白,反而令人印象深刻。比如书中随处可见的对乾隆的揶揄,他常像评书艺人般跳出故事,当面拆穿这位“十全老人”的自恋。书中,乾隆由于贪恋名妓“玉如意”,被红花会设计掳走,裹在被窝里抬上玉皇山顶。身陷囹圄的乾隆诗兴大发,口占一绝:“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金庸在章末促狭点评:“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为乾隆诗体。”而六和塔囚禁一节,金庸更竭尽揶揄之能事,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乾隆还要端架子,嫌弃没有御厨做的“苏式小菜”,群雄便演了一出“毒猫”的闹剧,吓得这位自命风流的君主瞬间威严扫地,只敢饥肠辘辘地看着草莽英雄们大快朵颐。这种笔法将神坛上的皇帝剥得精光,充满了市井谐趣与痛快淋漓的讽刺感。
电视剧《书剑恩仇录》(1976)里郑少秋扮演的乾隆
《书剑恩仇录》的幽默感还体现在金庸对民间故事的灵活运用,这在《射雕英雄传》黄蓉与一灯大师弟子斗智的情节里亦有延续。如书中阿凡提的登场,就将严肃的武侠复仇瞬间转化为一出欢脱的滑稽戏。这一段落全然没有刀光剑影的紧绷,而是充满了民间智慧。金庸详细写了阿凡提如何用荒诞逻辑整治贪婪财主胡老爷:当财主一本正经地计算穷人吃掉的一只鸡能生多少蛋、蛋又能孵多少鸡的“连环债”时,阿凡提故意迟到,理由竟是“炒熟了麦种”去播种,用“炒熟的麦子不能发芽”的常识,当众击碎了财主“吃进肚的鸡还能生蛋”的强盗逻辑。而在“铁锅生娃”的桥段中,阿凡提借了财主铁锅不还,随后先是还给财主一个小锅说是“铁锅生的儿子”,诱其贪心,随后便顺理成章地宣布“铁锅既然会生孩子,自然也会死”,从而名正言顺地吞掉了财主的大锅。这些情节原汁原味地保留了民间笑话的质感,阿凡提骑着那头倔强的秃尾巴驴子、满嘴疯话却暗藏机锋的形象,也以一种举重若轻的幽默,化解了情节的紧张感。
电视剧《书剑恩仇录》(1976)里的阿凡提
然而,幽默与闲笔的运用全在于“度”,如前十回以营救文泰来为线,中间插入徐、周等人的闲笔,节奏就较为松紧有致,而六和塔会盟后陈家洛赴回疆的大段闲笔,则使得全书气韵忽然拖沓。金圣叹常用“脱卸”之法来概括小说的节奏处理,“文章妙处,全在脱卸,脱卸之法,千变万化”。又云:“文章最妙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意指情节的过渡与转换应当自然流畅,如衣之脱卸,不露痕迹,前后文脉需有机勾连。金圣叹这一评语出自《水浒传》第五十一回,这一回中也穿插了许多“诙谐语”,如当殷天锡上门欺压时,黑旋风躲在门缝里偷看,金圣叹评:“全是妩媚,毫无粗卤”;又如李逵诸多妙语。然而围绕李逵的诸多妙语并未打断叙事节奏,这一节写朱仝欲杀李逵,柴进以此强留李逵,进而引出后来李逵殴死殷天锡、导致柴进失陷高唐州的大波澜,凭前文余势自然推出后文新局,金圣叹评如“星移电掣,瞥然便去”,可见节奏之紧凑。
《书剑恩仇录》书中最大败笔之一,正是由于“幽默感”的不合时宜。书末群雄围捕张召重,张召重已是穷途末路,气氛本该紧锣密鼓。岂料斜刺里杀出个李沅芷,为了试探余鱼同的真心,竟强行加戏,主动诈败被张召重擒为人质。这一段“闲笔”安插得极不合时宜,既破坏了围歼战的紧张感,在逻辑上亦显得牵强做作。大敌当前,生死系于一线,以此儿戏之法谈情说爱,不仅未能增加幽默之趣,反而画蛇添足,全书气韵节奏为之一挫。《书剑》中的闲笔多有佳句,论及幽默感,甚至比金庸成熟期的多数作品还更为特点鲜明,但由于此时在长篇结构掌控上的青涩,这部处女作中的闲笔多有喧宾夺主的嫌疑。
而要说起将化用历史涉笔成趣的幽默与长篇小说的结构掌控融为一炉的炉火纯青之作,不用多说,那自然要属金庸的最后一部长篇杰作《鹿鼎记》。
闫力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