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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方言中的人本视角

《周易·系辞下》中记载:“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这是古人认知世界的智慧,闽南方言修辞造词的整体特征同样也体现出这一认知传统。闽南方言常将人的身体经验投射于外物,体现了一种以人为中心的认知模式和鲜明的人本视角。如厦泉地区的“被窝”叫作“被腹”,以人体腹部隐喻被窝所形成的包裹空间,被子仿佛有了人的身躯。

又如烟灰被称为“熏屎”,出彩虹的同时又下着雨的现象在厦漳台地区被称为“虹尿”,烟和彩虹被看作是能进行生命活动的实体,二者分别从功能状态相似和外形相似的角度,将烟燃尽后废弃需清理的残渣、雨水与人体的排泄物相关联,赋予自然现象以生命的代谢功能。与“熏屎”类似,可以仿拟造词出“茶屎”(茶叶渣)、“铁屎”(铁屑)、“煤屎”(煤渣)等词,“屎”由此引申出了普通话所不具备的残渣义。

再如台湾地区火车头可称作“火车母”。该词将整列火车看作一个家庭或生命系统,火车头被喻为牵引全车的“母亲”。这种“移人就物”的思维方式,将人的身体特征与生命体验投射于外物,反映出闽南文化中浓厚的生命感和拟人化世界观——万物并非冷然外在,而是可与人体验相通、带有情感与能动性的存在。

“移人就人”进一步展现了以身体为认知基模的思维方式。如闽南方言中“手套”又被称为“手袜”。“袜”的本义是穿在脚上、筒状的织物,“手袜”则将这个概念从“脚”转移到了“手”,因为它们在功能上极其相似,“手”被看作是另一种需要穿“袜”的肢体。而脚有“腰”亦有“目”。“骹腰”意为足弓,其位置和形态与人体躯干中部的“腰”相似,故而以“腰”来命名。“骹目”则意指脚踝骨。“目”即眼睛,其形状是圆而凸出的,脚踝骨在体表显著的凸起状,恰如面庞上鼓出的眼睛,因此被形象地称为“骹目”。手臂亦有“肚”,“肚”本指腹部,泉州地区“手肚仁”意为人的上臂凸起的那块肉,由于形态相似,而以“肚”指示上臂前侧肱二头肌收缩后形成的那块凸起的肌腹。

“移人就人”通过人体部位的跨域类比和语义转移,构建了一个以身体为蓝本的微观宇宙。这种造词方式不仅源于对身体的细致观察,更隐含着中华传统文化中“近取诸身”的认知智慧,体现了闽南人对自身的亲切认同和务实、直观的思维特质。

“移物就人”则是将事物的属性等转移、投射到人的身上,展现出将生活环境中常见物象用于描述人事的鲜明特色。漳台地区“人干”与“人巴”同意为骨瘦如柴的人,以干燥制品“干”和“巴”比喻瘦削之人,借用了物质干缩的视觉印象。《说文解字》:“豚,小豕也。”“豚”本指小猪,闽南方言也用此来泛指未长成的小动物,未长成的人犹如未长成的小动物,“人豚仔”即释作未成年人。

“移物就人”在描述人体五官及特征时应用就更为广泛。例如,腮帮子可叫作“面䫌卵”。“面䫌”本身就为腮帮子义,但附加上语素“卵”(蛋)用以隐喻,更凸显出了腮帮子的形态。又如“目蚶”指眼泡,其中“蚶”是一种海洋贝类,外壳饱满,呈卵圆形,和人的眼泡十分形似,“目蚶”也可进一步指眼睑肿胀。再如鼻梁在闽南方言中被形象地称作“鼻岸”,从形态相似看,《说文解字》释“岸”为“水厓而高者”,而隆起的鼻梁就像一道挺拔的堤岸,屹立在面部的“平原”上;从功能相似看,鼻梁也如水岸分界的堤岸一般,分隔了人脸的左右两部分。

这类词汇折射出闽南人朴实又富于想象力的生活美学。他们善于从周遭环境中提取意象,将自然之物、劳动之得转化为描述人自身的语汇,这不仅拉近了人与物的距离,也反映出一种扎根土地、贴近生活的叙事智慧。

“移物就物”是指将某一特定事物的属性等转移、投射到另一事物上,从而形成对另一事物的新认知或新描述。在“移物就物”的造词中,存在着日常生活事物的跨域类比,如意为被窝、叠成的长筒形被子的“被管”(长筒形状喻为管子),意为被套的“被壳”(被子被视为生命体,被子的套子喻为被子的壳),意为凉鞋的“空气鞋”(以空气喻凉鞋的透气、轻盈、凉爽之感)……

也有一大部分源于农耕生活的直接经验,如“栽”本指可以移植的植物幼苗,“鲐栽”以植物之幼苗喻鲐鱼(鲤鱼)之鱼仔,“栽”的幼苗义从植物域辐射至动物域。再如《释名·释宫室》:“草圆屋谓之庵。”“庵”原指人所居住的圆顶草屋,但在闽南方言中动物也可住进“庵”中,如“鸡庵”意为鸡笼。旧时鸡笼多为草编圆笼,与圆顶草屋“庵”较为形似,故产生此联想。通过形似产生联想的还有意为花蕾的“花卵”(闽南方言以“卵”为“蛋”,花苞形状喻为蛋形),意为蝌蚪的“蛤蟆扛锤”(蝌蚪喻为蛤蟆锤子)。

除了体现与内陆相似的农耕文化外,闽南人民将搏击风浪的生命体验投射于语言,使无形的海洋文化在具象的词汇中得以凝固与传承,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认知和表达系统,深刻烙印着闽南族群独特的海洋经验与世界观。闽南方言把刚孵出来的小鱼叫作“鱼囝屎”。刚出生的小鱼小而幼,于水中或似鱼的排泄物。与“熏屎”从功能状态相似的角度出发不同,“鱼囝屎”是从形似的角度进行联想。还有“螺”以其与号角相似的外形和传声扩声的功能,引申出了“发声器”义,该义位有“警螺”(警笛)等。

与“移物就人”的“目蚶”同样以形状像“蚶”而引发联想的还有表示双唇相咬的形状的“喙蚶”。随着词义的固定和扩大,“蚶”的词义也从指贝类本体到形状像“蚶”最后到“肿胀”的跨越。又如语素“龟”的广泛使用,“麻龟”“厾龟”“风龟”等。大量海洋相关语素的应用都反映在闽南人的认知世界里,与海洋有关的事物是一个取之不尽的“源域”数据库,透过修辞造词系统地、创造性地将这个数据库中的元素,映射到对人类身体、行为、性格和其他事物的描述上。闽南方言不只是在“讲述”海洋文化,其本身的结构和词汇就是海洋文化思维的肉身。

诸如“爱拼才会赢”这类精神标语,其底气正来源于这种浸润于方言中的能动、务实、乐观的世界观。每一个形象化的词汇,都是闽南人积极认知世界、灵活适应环境的文化实践。它们以幽默平实的话语,强化了社群之间的情感联结与文化认同,使方言成为维系族群凝聚力的重要纽带。这些充满形象与情感的词语,如同文化的活态档案,记录着闽南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生产方式和集体心理,展现出方言与地域文化之间深刻的内在联系。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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