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诞生于齐国田齐桓公,鼎盛于齐威王、齐宣王。有人称它是世界上最早的官办大学,有人称它更像现代央视的《百家讲坛》。你能想到吗?学宫的顶流人物居然是一个出身寒微、曾为赘婿的人。此人复姓淳于名髡,作为齐国文臣,历经了齐桓公、齐威王、齐宣王三代君主,他的看家本领是用笑话、故事、谜语以讲段子的方式,给国君“开药方”,医治其昏聩；作为学宫主将,他活跃于学术领域,倡导百家争鸣,名噪一时。今天就说说他及稷下学宫之事。
□张漱耳
个子矮小的齐国赘婿
淳于髡,齐人,祖籍黄县(今龙口市)。淳于这个复姓,最早是西周的一个封国名称。郦道元《水经注·汶水》有句:“周武王以封淳于公,号曰淳于国。”《左传》注释专家杜预注:“淳于,州国所都。”淳于国的国都在杞城,原隶属安丘县境,现划为潍坊坊子区。淳于国后来灭亡,公族子孙以国为氏,淳于之姓开枝散叶,向东扩至黄县,向西至昌乐、新泰一带。
“髡”,古代剃发之刑,即剃去头发成为光头(今亦用于监狱犯人)。名取髡字,即便不犯罪也含出身卑微的意味。《史记》记载的淳于髡:“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
就是说,淳于髡之名不仅源于出身低,还有齐之赘婿、身材矮小的条件。“赘婿”一词,源于齐国男到女家成婚的风俗。当时齐国家庭中的长女不能出嫁,须在家里主持祭祀,否则不利于家运。这些在家主持祭祀的长女,被称作“巫儿”。巫儿的婚姻怎么办?就靠招婿入门,于是才有了“赘婿”。这种风俗在齐地由来已久,一直到汉代还很流行。《史记》索隐对淳于髡充满了不屑字眼:“女之夫也,比於子,如人疣赘,是剩余之物也。”
估计不是弟兄们多,或是家里的日子一地鸡毛而无力娶妻,是不会入赘的。据此可以判定,淳于髡是一个出身于社会底层且家庭经济条件甚差人氏。没有想到,既没有好的出身,又其貌不扬的他,在入赘后却得到齐国几代君主的尊宠器重,成为稷下先生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隐语讽谏派生成语多多
司马迁在《史记》中将淳于髡列入《滑稽列传》,滑稽的作用就是启发欢乐,而《乐》被孔子视为与《礼》《书》《诗》《易》《春秋》并列的六艺之一。司马迁称“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文末借太史公之口点出:“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白话即:天道广阔难道不大吗?说话隐约委婉切中事理,也可以解除纷扰。
司马迁还真抓住了淳于髡的特点。他举例:田齐桓公之子齐威王田齐在位时,喜欢隐居深宫,不理朝政。他经常彻夜宴饮陶醉于饮酒,逸乐无度,不少文武官员也跟着荒淫放纵,几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时候,周边诸侯借齐国内政纷乱、军旅不振之机,虎视眈眈,盯上了齐国这块肥肉,筹划分路入侵,有的已付诸行动。齐国危矣!个别脑子清醒的近臣虽然听到风声着急,然而都不大摸新君的秉性,不敢进言劝谏。
淳于髡时为齐国的客卿,这是个特殊官职,通常授予有才能但非齐国王室或本土贵族的人士,担当着朝廷顾问、使节等关键角色。在国家内忧外患、同僚不敢出面之际,淳于髡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态度决定用“隐语”去提示一下。
富于智慧的他挺身而出,申请面见了齐威王,不动声色传达了诸侯动向,然后紧盯着他问道:“都城中有一只大鸟,落在了大王的庭院里,三年不飞也不叫,大王知道这鸟是怎么一回事吗?”
齐威王这家伙虽然行事不大靠谱,但有一特点:易受身边的人才影响,何况是自己的顾问兼使节淳于髡说的话,不得不正儿八经对待。果然,他听罢“隐语”陷于沉思,顷而,就像一个沉睡的狮子让人猛击了一掌,顿时就清醒了,坚定地回答:“放心吧,这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旋即,齐威王诏令72县长官入朝议事。奖赏一人,诛杀一人,发兵御敌。各路诸侯十分惊恐,将侵地归还,收了冒犯齐国的野心。
淳于髡发现齐威王好听段子这一口后,经常如法炮制,且屡试不爽。次年(公元前358年),楚国不甘心,趁齐国局势未稳,欲大规模出兵伐齐。齐威王让淳于髡以使节的身份,携带礼物向赵国求援。所携礼物很轻,淳于髡一见心想,求人干这么重要的事,就送这点礼,给人打牙祭吗?太不切实际了。遂仰天大笑,笑得系帽子的带子都断了。齐威王问他为何发笑,淳于髡没有直接指责齐王吝啬,而是讲了一个“禳田者”的寓言讽谏。他说:“我从东方来时,见路边有一老农民手持一只猪蹄、一碗酒,祈祷田园大丰收,你说行不行啊。”
齐威王领悟后,将礼物增至“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淳于髡携重礼至赵,向赵王陈明利害,说服赵王派出精兵十万、战车千乘援齐。楚国闻讯后连夜撤军,危机解除。
齐威王大喜,待淳于髡归来在后宫摆宴庆贺。席间,齐威王问他,先生能喝多少才醉?淳于髡答,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
齐威王不解,愿闻其详。淳于髡咧着大嘴开讲了:在君王面前喝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在后边,在下心怀恐惧,一斗就醉了。如果在家与故交喝酒,互诉衷情,可喝五六斗。如果是乡间的盛会,男女杂坐,无拘无束,大概喝到八斗才有两三分醉意；席间如有六博、投壶等娱乐项目,心中高兴欢快,则能喝一石。
淳于髡借机讽谏:饮酒可多可少,酒量的大小真的与环境及心情有关。“酒极则乱,乐极生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齐威王听出话里音,曰“善”,乃罢长夜之饮,并让淳于髡以后担负宴请诸侯的主陪,自己把精力用到朝政。
看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感觉到了,淳于髡隐语劝君引发的净是些成语。什么“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乐极生悲”“极之而衰”等,比比皆是；他大笑绷断带子发展为“大笑绝缨”,他讲的“禳田者”寓言也成“豚蹄穰田”。除此之外,还有“物以类聚”“自不量力”,以及“杯盘狼藉”“东郭狡兔”……因发生的关键环节离不开淳于髡,都被视作了他的相关成语。
与大佬论辩不落下风
稷下学宫始建于齐桓公时期。当然这个齐桓公并不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而是后来的田齐桓公,该齐桓公大名田午。公元前375年田午弑杀了齐侯剡,另立田剡之子喜为君,于同年又将他弑杀,自立为君。说起来应该算田齐篡权后的第三位君主了。
田午以弑君行为夺取齐国政权后,遭到诸侯孤立,面临内外交困,亟需招揽人才巩固统治,为“田氏代齐”的合法性制造舆论。于是,在都城临淄的稷门附近创立稷下学宫。史籍有称“稷下学”,有称“稷下馆”。抗战期间,郭沫若在《庄子的批判》一文中定名“稷下学宫”。创立年代约在公元前370年左右,经历了田齐桓公时期的初创、齐威王和齐宣王时期的鼎盛、齐闵王后期的中衰、齐襄王时期的恢复、齐王建时期的苟延残喘后,最终于公元前221年随秦灭齐彻底消亡,历时约一百五十年。
田午通过提供政治待遇、俸禄等,吸引了全国儒、道、法、墨等各学派学者会聚于此。后来几位君主随着国力增强,为学者提供了富丽堂皇的朱门豪宅。
早已作古成尘的稷下学宫经近现代考古,认定临淄区齐都镇小徐村西、齐故城小城西门外的建筑基址群为其遗址。在面世的建筑遗迹上,相对核心的11号主体建筑是一座连廊式的建筑,建筑形式与普通民房不同,与今天的学校相似。
稷下学宫的初创阶段,由于规模有限,未设“祭酒”(即宫长)。淳于髡作为稷下学宫的早期成员,由稷下先生逐渐成为代表人物,他是没有宫长时期的宫长。他引领下的稷下学宫,笼罩着开放包容和宽松的氛围；没有文字狱,没有万马齐喑的思想禁锢,甚至可以把君主驳得顾左右而言他；尤为称道的是,学宫不局限于一家之言,在与当代“大佬”的学术交流辩论中,推动了对社会、对哲学的思考。
邹忌通过游说齐威王,凭一番口舌仅三天就被任为相国。淳于髡见疑,欲亲自领教,以稷下先生的身份率七十余门徒向其问了三个问题,史称“淳于髡鬼才辩圣贤”。发问方傲慢,被问者虽然卑微,但对答如流。淳于髡等知趣退去。原文“邹忌三知之如应响,淳于髡等辞屈而去”。然而,正是这次发难,邹忌为相中有了压力,不得不重视礼法、厉行了改革。
孟子是儒学集大成者、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在稷下学宫鼎盛时期,与淳于髡有过数次精彩的论辩。其中最精彩的是“男女授受不亲”。
淳于髡首先问孟子:“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回答:“是礼的规定。”强调了它的原则性。淳于髡进一步提出了刁钻的追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意即如果你嫂子掉进水里,能用手拉她吗?孟子回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指出这是“权也”(权宜之计),即在生命攸关时,礼制需让位于人道。没想到,在孟子解释了坚守原则和通权达变的关系后,淳于髡话锋一转,将问题升华到治国之道:“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意即如今天下大乱,你为何不救援?孟子一时语塞,只得强调拯救天下需用仁义之道,而非具体手段。
赵国籍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荀子,早年游学齐国期间,多次到稷下学宫见访淳于髡,向他请教。
不过,到齐宣王执政,因他好色、好乐、好味、好马而不好士,淳于髡很失望,离开齐国至魏国。在效力魏惠王期间,淳于髡还创下后来演变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成语的雏形。在齐国攻魏时,魏惠王派他游说齐王。淳于髡对齐王说,我在路上看到一只狐狸追猎野兔,野兔前面跑,狐狸后面追,山上、山下跑了七八圈,都累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一个农夫见到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兔子、狐狸一起抓走了。齐、魏两国势均力敌,打起仗来肯定旷日持久、两败俱伤,到时秦国、楚国会坐收农夫之利。齐王觉得有理,遂罢兵息战。
后来,淳于髡认为魏惠王不是成大事者,又返回齐国。也有人考证,淳于髡离开魏国后未仕,不知去向。
《太平寰宇记》载,淳于髡得享高寿,死时,送葬弟子有三千,足见其门徒众多、德高望重。他的著述《王度记》,规定了天子、诸侯、大夫、士、庶人的享用、婚娶、祭祀制度,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制度,以及大夫致仕、放逐时的待遇等,使礼制得以发展健全,以至山东迄今都享有“礼仪之邦”的赞誉。
《王度记》虽已失传,但淳于髡的人格魅力通过《史记》《战国策》《孟子》《吕氏春秋》《太平寰宇记》等古籍,活灵活现地闪烁于历史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