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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音符里的半生跋涉

王建忠始终不忘从民间音乐中汲取养分。

退休后的王建忠仍坚持弹琴和音乐创作。本文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

□王祥奎

在世界屋脊的东缘,青藏高原如苍穹吻过的璞玉横亘中国西部。青海贵德,这片黄河谷地打破了人们对青藏高原“苦寒荒寂”的刻板印象,黄河在此浸润出水草丰美、杨柳依依的“高原小江南”。河阴镇的炊烟在黄河水雾中袅袅升起,社火锣鼓声穿越数十年风雨,与板胡的呜咽、二胡的悠扬交织,酿成了土生土长的青海作曲家王建忠毕生的眷恋。近半个世纪以来,他在高原播撒音乐种子,于风雪中跋涉求学,在音符里镌刻山河,让《雪莲之歌》在海拔三千米的高空绽放,成为青藏高原动人的絮语。

河阴故土的弦歌

贵德的春天带着高原特有的倔强,料峭寒风未退,黄河岸边柳枝已抽芽,河谷麦苗冒寒探头,而河阴村的年味仍在社火队的锣鼓声中延续。每年春节,村民自发组成的社火队是这片土地最沸腾的脉搏,锣鼓声从清晨炸响,铜钹清脆如雄鹰唳鸣,鼓点厚重似黄河奔涌。舞者戴夸张面具扭动身姿,“吹鼓手”斜挎二胡、三弦,饮几口青稞酒便唱起贤孝、眉户,唱词里满是庄稼人的悲欢离合,土气却滚烫。

攒动的人群中,总有个瘦小身影紧紧跟随社火队,那是年幼的王建忠。他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小脸冻得通红却毫不在意,像小尾巴似的追着队伍,眼睛死死盯着“吹鼓手”的手指。“那些旋律像长了钩子,把我的魂都勾走了。”二胡的如诉如泣、三弦的欢快颤音,在他记忆深处烙下深深印记。有一回,为看清“胖婆娘”的舞步,他挤在人群中摔倒在冻土上,膝盖渗血,却爬起来继续追随社火队,直到夕阳染红黄河,耳畔仍回响着鲜活旋律。

家里的土炕是他另一个音乐圣地。沉默寡言的校长父亲,珍藏着一把磨得油光发亮的板胡。每到黄昏,煤油灯亮起昏黄光晕,父亲将板胡搁在腿上,调弦后一段小曲便流淌而出,时而欢快如河谷溪流,时而缠绵似黄河私语。王建忠坐在炕沿,下巴抵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偶尔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琴筒,怯生生地拨弄琴弦,那声 “嗡”的余音,在土坯房里回荡,也在他心底种下音乐的种子。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桌旁,父亲总会拉起板胡,琴声让年味儿愈发浓厚,窗外鞭炮声、犬吠声都成了背景声。王建忠扒着碗里的洋芋,耳朵却紧紧“贴”着琴声。有一次,他趁父亲不在家偷偷抱起板胡模仿,琴弦虽不听使唤,却乐在其中。

村里的吹鼓手是他的启蒙老师。红白喜事上,汉子们凑在一起饮酒奏乐,王建忠总会早早守候,看他们眯眼晃脑演唱,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或喜或悲的旋律,牢牢攫住了他。

一次,喝醉的吹鼓手把二胡塞给他:“娃娃,来试试!”他抱着比自己还高的乐器笨拙拉弓,发出刺耳噪音,却笑得露出豁牙,眼里闪着纯粹的快乐。

贵德的山水、黄河的涛声、社火的锣鼓、父亲的板胡、吹鼓手的唱腔,如清泉浇灌着王建忠心中的音乐种子。在这片黄河滋养的“小江南”,在青藏高原独特的风土人情中,这颗种子在冻土上悄悄萌发,预示着一段生命与音乐的不解之缘。

琴弦上的跋涉

上学后,王建忠对音乐的痴迷有增无减,“我也要拉二胡”的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开始一分一厘地攒压岁钱,把几分、几角的纸币小心翼翼放进铁皮饼干盒,藏在炕席底下,每天睡前都要数一数。母亲曾因油盐告急想动用这笔钱,他死死抱着铁盒落泪:“这是我买二胡的钱!”母亲终究心软,转而向邻居借钱。

攒了整整一年,再加上向父亲软磨硬泡要来的几元,他终于凑够六元钱。天蒙蒙亮,他揣着层层手绢包裹的钱,小跑十几里土路赶往县城。当他气喘吁吁冲进乐器店,指着墙上的二胡说出“我要这个”时,售货员惊讶地看着这个满脸通红的孩子。

崭新的二胡递到手中,木色温润,琴弦闪着银光,琴筒蟒皮纹理清晰。王建忠抱着二胡回家,只觉风是甜的,黄河涛声也格外悦耳。回到家他立刻关门摸索练习,起初手指按弦疼得钻心,没几天就磨出厚茧,却毫不在意,每天早晚坚持练数小时。简陋的土坯房里,生涩的练习曲、听来的民间小调,单调却执着的乐声,装点着他清贫却充满希望的岁月。

1970年8月,王建忠从原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毕业留校任教,此时他已能拉出流畅乐曲,更开始尝试作曲。1976年,周恩来总理逝世的噩耗传来,他怀着哀悼之情,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首歌曲《怀念周总理》。尽管创作手法稚嫩、旋律不复杂,但情感真挚,格外动人。在海南藏族自治州文艺调演舞台上,当演唱者唱出“周总理,我们想念您”时,台下掌声如雷,很多人热泪盈眶。站在侧台的王建忠落泪了,他突然意识到音乐的穿透力量,从此将其从“爱好” 变为“一生的事业”。

为系统学习作曲,王建忠四处拜师学艺。听说龙羊峡有位造诣深厚的音乐老师,他便每个周末徒步前往。几十公里的路程,交通不便,他天不亮就背着干粮和笔记本出发,沿黄河岸边的土路前行。春遇野花摇曳、水花溅裤;夏遭烈日炙烤、汗透衣衫;秋踏落叶小径、遥望金黄远山;冬迎割面寒风、睫毛结霜,却从未放弃。老师被他的执着打动,收其为徒。两年多来,他周末学乐理、和声,晚上在煤油灯下批改学生作业,布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作曲技巧却实现了质的飞跃。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获得到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学习的机会,这是他第一次走出青海。站在天安门广场,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本领,把青海的音乐带出去。”在这座艺术殿堂,他如海绵般吸收知识,休息日泡在图书馆或琴房,研读专业书籍,练习作曲技巧,系统学习作曲理论、和声、配器等知识。半年后返家,行囊里装满笔记和乐谱,脑海中充盈着创作灵感。

但他并未满足,毅然放弃稳定工作,考入西安音乐学院作曲系。五年的本科课程,他凭惊人毅力两年完成。西安的冬天寒冷,琴房无暖气,他裹着军大衣练琴,手指冻僵便哈气继续;夏天闷热难耐,蚊虫叮咬也浑然不觉。每天天不亮他就到琴房,练琴、作曲、研究乐谱至深夜。管理员都认识这个每天最后离开的青海小伙子。

他的毕业作品《高原随想》大胆融合青海民间音乐元素与现代作曲技法,既有青藏高原的辽阔壮美,又有黄河谷地的温婉细腻,因立意新颖、技法娴熟被学校永久保存,成为他音乐生涯的重要里程碑。多年后回忆这段时光,王建忠淡然一笑:“那时候虽然辛苦,但每天都觉得很充实,因为离自己的音乐梦想更近了一步。”

从河阴村的土庄廓到西安音乐学院的琴房,从徒步求学的风雨之路到系统深造的苦读时光,王建忠在琴弦上跋涉,在音符中求索,用汗水和执着,铺就了坚实的音乐人生道路。

音符里的高原

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后,王建忠毫不犹豫回到青海。“我的音乐创作根在青海,离开了这片土地,我的音符就会失去灵气。”此时的他已是海南州民族歌舞团的作曲指挥,作品开始在青海乃至全国产生影响。他为海南藏族自治州创作的《青海湖恋歌》,将青海湖的碧波与牧民的眷恋融入音符,斩获省级大奖;为玉树藏族自治州歌舞团创作的《玉树的春天》,融入藏族民歌的高亢旋律与锅庄舞的欢快节奏,在玉树草原广为传唱。

他的才华很快引起原西宁市歌剧团的注意。尽管海南州歌舞团领导再三挽留,甚至提出破格提拔,他终究放不下创作理想,接受调令。来到西宁市歌剧团后不久,他便接到艰巨任务——为庆祝新中国成立40周年创作献礼歌剧《祁连山那无声的雪》。这部歌剧以西路军的革命历程为背景,歌颂革命先烈的英勇无畏与家国情怀,从创作到演出仅有三个月时间。

为写好这部作品,王建忠查阅大量历史资料,走访多位西路军老战士,被先烈事迹深深打动。他怀着崇敬之情废寝忘食创作,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创作室堆满乐谱和文献,他头发蓬乱、眼里布满血丝,坚持创作。有一次同事送饭,发现他趴在琴键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乐谱上是未完成的旋律,笔尖在上面洇开一小片墨迹。

歌剧上演那天座无虚席,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全场寂静几秒,随即爆发出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而王建忠因过度劳累,演出结束后头发蓬乱地倒在宿舍里的床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王建忠的创作始终扎根青海本土。“青海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都是我创作的源泉。离开了这片土地,我的音乐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为创作《青海湖的思念》,他特意到青海湖采风,看深邃湖水、牧民放牧,听古老传说、悠扬牧歌,巧妙融入“花儿”元素,让听众仿佛置身青海湖畔。

创作反映青海风土人情的组歌时,他深入各地采风,在玉树村寨学唱藏族民歌,在果洛牧场记录扎念琴旋律,在河湟花儿会场捕捉韵律……为记录一段即将失传的民歌,他走几十里山路找到年近九旬的老艺人,老人凭记忆逐句哼唱,王建忠拿着录音机热泪盈眶:“这些旋律是青海的根,不能丢。”

他的音乐既有“土味儿”又有“新劲儿”,源自贤孝、眉户、花儿的民间腔调,被巧妙糅进现代音乐的节奏与和声,既保留传统特色,又赋予时代内涵。有评论家评价:“王建忠的音乐,是青海的声音,是高原的灵魂。他用音符描绘了青海的壮美山河,用旋律讲述了青海的人文故事,让更多人通过音乐认识了青海,爱上了青海。”

教坛与乐坛的交响

王建忠是青海省艺术学校副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在教学岗位上,他兢兢业业,为青海培养了一批又一批音乐人才。“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培养更多热爱青海音乐的年轻人,才能让青海音乐保持繁荣。”

他的课堂充满活力,不局限于书本乐理,他带学生分析《黄河大合唱》等经典作品,鼓励学生从生活中寻找灵感大胆创作。“音乐不是关在琴房里的,它在风里,在水里,在牧民的歌声里,在庄稼人的笑声里。只有走进生活,才能创作出有温度、有力量的作品。” 这是他常对学生说的话。

有个学生创作的青海草原题材歌曲旋律灵动,但结构松散、和声单调。从和声编排到配器选择,从歌词润色到旋律优化,王建忠都耐心指导。他还带学生走进草原,听牧歌、看牛羊、感受辽阔,寻找创作灵感。最终这首歌曲在全省学生音乐比赛中获得一等奖。后来这位学生成为青海优秀作曲家,常感慨:“没有王老师的耐心指导,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的教学始终充满“青海味儿”,带学生到黄河边听涛声,到草原上听牧歌,到花儿会场感受民间艺术的鲜活。一次采风时,遇到老牧民挤奶唱民歌,他立刻让学生围拢:“你们听,这歌词里全是生活的智慧,这旋律里全是草原的风。好的音乐,就藏在生活里。”

他还编写了大量融入青海民间音乐元素的教材。“不能让学生只学西方的乐理,忘了自己的根。”他把贤孝的唱腔、花儿的调式、藏族民歌的旋律整理成教案,用年轻人容易接受的方式讲解。学生李娜说:“王老师让我们知道,青海的音乐一点也不土,它很潮,很有力量。它是我们的文化名片,是我们的骄傲。”

作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王建忠积极推动青海音乐发展传播。组织音乐创作研讨会,邀请省内外音乐家交流;策划青海本土音乐专场演出,让花儿、贤孝走上更大舞台;带领学生参加各类音乐比赛,让青海音乐走出高原。学生在全国比赛获奖时,他比自己获奖还高兴:“这说明我们青海的音乐,是能站在全国舞台上的。”

歌手、作曲家、音乐教师……在他的培养下,不少学生成为青海音乐界中坚力量,他们带着王建忠的期望,在青海的音乐沃土上耕耘。

王建忠十分注重民间音乐的抢救与保护,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深入各地,走访民间艺人,记录即将失传的旋律和唱腔,整理成册后捐给青海省艺术学校和图书馆。“这些民间音乐是青海的文化瑰宝,是我们祖先留下的宝贵财富。我们有责任把它们保护好、传承好。”

琴声不息的高原梦

如今,王建忠已年逾古稀,对音乐的热爱却丝毫未减。他依然每天坚持作曲、练琴,早上天还没亮,他的家里已响起悠扬琴声;夜晚月光洒满窗台,他仍在灯下修改乐谱。偶尔,他还会到青海省艺术学校给学生上“大师课”,分享创作经验与人生感悟。

他的家里摆满乐谱和获奖证书,省级大奖、国家级荣誉见证着音乐生涯的辉煌,但他最珍视的是那些泛黄的手稿,上面布满修改痕迹,每一道笔迹都是他音乐生涯的注脚,每一个音符都凝聚着心血与深情。“这些手稿是我最宝贵的财富,它们记录了我的成长,也记录了我对青海的热爱。”

老朋友南风曾见他戴着老花镜专注修改新歌,阳光洒在乐谱上,尘埃在光束中跳跃。“老王,你这一辈子真是和音乐分不开了。”王建忠抬起头,脸上满是满足:“是啊,音乐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只要我还能写,还能弹,我就会一直创作下去。”

《雪莲之歌》是王建忠音乐创作的集大成者,这部包含120多首作品的歌曲集,从他近30年创作的300余部(首)作品中精心选编而成,每一首都如献给青海的雪莲,纯洁坚韧。

《雪莲之歌》出版后广受好评,有人评价:“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对青海的深情,每一首歌曲都是高原的赞歌。听他的音乐,仿佛能看到青海湖的碧波荡漾,听到祁连山的风雪呼啸,感受到黄河谷地的温婉柔情。”王建忠欣慰不已:“能通过音乐让更多人了解青海、热爱青海,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我毕生的追求。”

他的家在西宁,但只要有空,他就会前往青海湖畔、祁连山地、黄河岸边。“我得去看看,去听听,不然写出来的曲子就没了灵气。青海的山水是有灵性的,只有常和它们亲近,才能捕捉到最动人的音符。” 在青海湖岸边静坐一下午,看潮起潮落;在祁连山深处跟随牧民帐篷迁徙,感受四季流转;在黄河谷地走进田间地头,与庄稼人攀谈……这些经历都成为他创作的灵感源泉,让音乐始终充满生命力。

这份对青海的热爱深深影响着家人。女儿说:“小时候不懂爸爸为什么总往外面跑,总把时间花在那些‘没用’的乐谱上。现在长大了,听着爸爸的音乐,看着青海的山水,我才明白,爸爸是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他对青海的爱,都藏在那些音符里。”

对于未来,王建忠还有诸多计划:“我想把更多青海的民间音乐整理出来,编成教材,传给后人;我想创作一部反映青海发展变迁的交响乐,记录下这片土地的时代印记;我想培养更多年轻人,让青海音乐弦歌不辍,在高原上永远流传。”

一个黄昏,他再次拿起父亲留下的板胡。琴弦虽已老化,音色却依旧醇厚。调弦后,熟悉的民间小调在房间里响起,比当年多了几分岁月的厚重与深情。窗外的风带着高原特有的清新气息,与板胡声和鸣,诉说着一个关于热爱、坚守与传承的故事。

王建忠用半生时光,在琴弦上跋涉,在音符里耕耘,把青海的壮美、高原的深情,凝结成了动人的乐章。他的音乐,如雪莲般在高原土壤里扎根、绽放,纯净而持久,诉说着音乐家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眷恋与赤诚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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