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州日报)
转自:湖州日报
我的名片
诸体康,吴兴区八里店镇诸墓村人,现任湖州市酒业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长期致力于乌程酒酿造和湖州酒文化研究,其传承的乌程白酒酿造技艺入选浙江省非遗代表性项目。他10余年倾心收藏与湖州酒文化相关的器物、文献千余件,创办乌程酒文化博物馆。
冬日暖阳斜洒在湖州东山下的一片空旷工地上。临时搭建的板房内,我望向窗外——考古人员正俯身轻拂土层,小心翼翼清理着汉代水井与灰坑的遗迹。一窗之隔,室内陈列着我们依古法酿制的乌程酒,这隐隐酒香,仿佛刚从脚下千年土层里渗透出来一样。
这块土地,我守护了3年,也等待了3年。这里,是规划中乌程酒文化产业园的所在,也是一处深埋着古乌程县遗迹的考古现场。现实与历史交织,未来与过去对望,这般奇妙的时空叠影,常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时光渡口的摆渡人。手中的船桨,一头探向秦汉时期乌程酒酿造的古法智慧,另一头则划出时代酒脉的新华章。
我的童年,是被酒香浸润的。在八里店诸墓村,几乎家家屋檐下,都氤氲着谷物发酵后温润醇厚的气息。这气息,是江南水土的魂魄,是刻在“乌程”二字里2000余年的文化飘香。
乌程——因战国末期酿酒大师乌巾、程林而得名,这片土地与酒的缘分,早在地名里就已注定。
但真正让我感到双肩沉重的,是2008年秋日在山西汾酒博物馆的驻足。一张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奖名录上,“浙江 Fu HenWau 茄皮酒”一行字,让我瞬间屏息。经现场前辈指认,这正是产自湖州的酒。
那一刻,自豪之余,涌上心头更多的是惊醒与惭愧。湖州酒史何其辉煌:秦时乌程酒已成贡品,唐代“箬下春”名动长安,宋明以降,蒲黄酒、扶头酒、东林八仙酒香溢四方……湖州的酒引得颜真卿、杜牧、苏轼等名士流连吟咏。然而,这段璀璨的记忆,不知何时起,被岁月的尘埃悄然封存。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心田的酒曲,清晰而坚定地萌发:必须有人去唤醒这段历史,接续这缕几乎飘散的酒脉。
契机出现在2009年。得知本地老字号“红丰酒厂”濒临破产转让,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接手。身边的朋友纷纷反对,“体康,你疯了!建筑行业正值黄金时期,何苦去蹚这浑水?”他们说的没错,那时的我,事业正顺。但我更清楚,我要复兴的不只是一个酒厂,更是一套中华酒文化生态系统和其背后的地方历史叙事。
于是,我放弃了经营多年的建筑公司,毅然投身那片弥漫着酒醪气息的天地。
我深知,文化的生命力在于物质的承载与精神的延续。创办一座真正的酒文化博物馆,成为我心中日益清晰的蓝图。从此,我踏上了长达16年的“寻酒”之路。这“寻”,是寻觅散落四方的酒器、酒标、文献,更是探寻那依附于物上的技艺与情感。
最难忘的,是为了系统收藏近千枚近代湖州地方酒标,与一位老收藏家长达8年的往来。我先后20余次登门拜访,在他满是樟木香的老屋,从刚开始谈价格,到渐渐谈酒事趣闻,我们对着那些斑驳而鲜活的酒标,一同追溯每一瓶酒的身世过往,探讨酒标背后的作坊兴衰、地方风土与人情冷暖。
最终,打动老收藏家的或许是那份共同守护文化记忆的赤诚。他作出了无偿捐赠的决定,握着我的手说“这千枚酒标交给你,能让它们发挥出应有的价值”。这时候我接过的,是一份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文化托付。
不久前,乌程酒文化博物馆正式通过了省级乡村博物馆的验收。这座2024年建成的博物馆里,“酒之源”“酒之技”“酒之具”“酒之艺”四大序列,试图为湖州酒文化在中华文明的时空地图上重新标定坐标。但我知道,博物馆只是记忆的安放之所,酒本身的酿造与品饮,才是文化活态流淌的核心,是传承最鲜活的模样。
我们致力于复原的,是据考源自秦汉时期的古法酿造技艺。从五粮配比的反复斟酌,到“摘酒”时老师傅以舌尖为尺的刹那决断;从入窖时细致的踩窖工艺,到封窖后静待发酵的时光沉淀……每一个环节,都是一场与古代匠人的跨时空对话。我们反复试验,请教老师傅,在一次次摸索中,慢慢逼近那份顺应天时、尊重物性的古老平衡,复刻出属于乌程酒的本真味道。
我们守护的,从来都是“时间的味道”。这味道里,有苏轼碧澜堂前的旷达,李适之洼樽亭下的酣畅,陆羽、皎然茶酒论道的禅意,也有寻常百姓家冬酿春熟的温情与祈愿。
湖州的酒香里,沉淀着千年的智慧。在博物馆的珍品柜中,一部明代版的《北山酒经》静静陈列。这部成书于北宋的著作,是我国现存首部系统论述酿酒工艺的专著,与陆羽《茶经》齐名,被后世奉为酒业圭臬,而其作者正是湖州人朱肱。这份文献,更印证了湖州酒文化的深厚底蕴。
开馆至今,已接待数十批研学团队,让青少年读懂“湖州是酒之源”的过往。未来,待考古工作完成、产业园落成,我们计划开设深度研学课程,举办专家讲座与文人雅集,升级文化体验空间,让千年酒韵在当代重焕光彩。
酒,是液体的史诗,是流淌的文明印记。我相信,这杯穿越千年的乌程酒,终将在代代坚守和传承中,酿出更醇厚绵长的文化芬芳,续写湖州酒文化的崭新篇章。
记者 陆晓芬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