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是两宋之际的一代名臣，其“负天下之望，以一身用舍为社稷生民安危”，展现出崇高的爱国情操与民族气节。但关于其籍贯归属，目前仍有争议，主要有两种说法：一为福建邵武，一为常州无锡（今江苏无锡）。
早期文献如杨时为李纲父亲李夔所撰墓志、李纲弟弟李纶所作李纲行状等均主邵武说。朱熹《李忠定祠记》曰：“建炎丞相，陇西李公，邵武人也。”《宋史·李纲传》开篇即称：“李纲字伯纪，邵武人也，自其祖始居无锡。”后世文献亦多沿袭此说。南宋史能之修纂的常州方志《咸淳毗陵志》也明确记载：“李纲，字伯纪，邵武人。”
大约从明朝中后期起，开始有文献将李纲归为无锡人，如《（万历）常州府志》载：“李纲字伯纪，其祖赓自邵武迁居无锡，遂为无锡人。”其他如欧阳东风《晋陵先贤传》、邓元锡《函史》、钱士升《南宋书》等亦持此说。当代著作如《宋代人物辞典》（杨倩描主编）、《江苏艺文志》（江庆柏主编）、《宗泽李纲评传》（王曾瑜、史泠歌著）等认为李纲为常州无锡人，祖籍邵武。
两种说法并存，至今仍无定论，因此有必要对李纲的籍贯予以明确。
唐末五代以来，为躲避中原战乱，大量移民南迁至福建，李氏家族便是其中一支。杨时《李修撰（李夔曾任右文殿修撰）墓志铭》载：“其先江南人，唐末避乱，徙家邵武，故今为邵武人。”李纶在李纲行状中亦称：“其先系出有唐，有以宗室为建州刺史者，卒官，因家焉。皇朝（北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年），析建州置邵武军，故今为邵武人。”将李纲先世追溯至李唐皇室已难确考，但结合李纲“遭五季而遁族于瓯闽”（《拟骚并序》）的自述，可基本明确其家族的迁徙脉络：李氏家族原居江南，五代时避乱迁邵武，遂入籍邵武。至李纲祖父李赓时，则从邵武迁至无锡。
宋人“家不尚谱牒，身不重乡贯”（宋《陈傅良集》卷三五），籍贯观念相对淡薄。加之科举迁徙、行政区划变动等因素，导致个人籍贯记载不一。包伟民、魏峰认为宋代籍贯的认定主要依据为田产与祖墓。李纲家族的田产具体所在已不可考，但据李夔墓志云其曾祖李待“仕闽以武力显，闽亡，退处田野”，及李纲行状称其“曾大父、大父隐德不仕，行义为乡闾所宗”，可知其家族在邵武乡里应有田产。
李纲家族自其高祖李待徙居邵武，曾祖僧护亦居于此，亡后皆葬于邵武。至李赓时虽迁无锡，但李夔在父亲李赓、生母黄氏及继母饶氏去世后，仍将他们归葬邵武祖茔，可见在李夔意识中邵武仍是祖居地。宋代官员因仕途需要而频繁迁徙，这种流动极大影响了葬事的时空安排。尽管许多士人设法将父母归葬祖茔，但因情况各异，久不下葬和另择新茔的情况屡见不鲜。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李夔升任太学博士，将赴开封任职，启程之际，其妻吴氏突发恶疾身亡。与此前惯例不同，吴氏并未归葬邵武。
吴氏逝世时，李纲仅19岁，其余诸子尚幼，其葬地的选择当由李夔决定。吴氏卒于丈夫赴任途中，李夔任命在身，归葬邵武路途太远、耗时太久、折返不便，因此李夔为就其便而将吴氏权葬无锡。待李夔去世，诸子遂将父母合葬。李纲父母未能归葬祖茔事出有因，且李纲亡后也未归葬无锡，其妻张氏则葬于邵武。
清孙珩认为“宋士大夫有不可解者二：妇不必守节，丧不必归葬。大贤如范文正、李忠定且行之。忠定后家福州，其卒也，亦即葬福州，不归邵武”。事实上，随着仕宦迁徙频繁，宋人“率以宦游，或缘婚媾，遂营卜乎田宅，辄轻去乎坟墓，苟思择利而处”（宋张方平《刑法论》），已不再追求归葬祖茔。李纲好友吴敏去世后，其家拟“归葬三衢”，李纲以“道路梗阻”，“劝其不若谋葬衡山”。因此，不能以李夔夫妻葬于无锡，就认定李纲为无锡人。
尽管李赓自邵武迁居无锡，但目前资料显示，李夔、李纲等李氏子孙并未因此占籍无锡。杨时撰写李夔墓志铭所依据的是李氏诸子提供的邹柄所撰行状。此行状与墓志既为李氏家族成员所认可，其中称李夔为邵武人当无疑义。此外，陈瓘向蒋之奇推荐李夔时亦称：“邵武李夔，忠信朴厚，行如其言。”（许仲毅编《海外新发现〈永乐大典〉十七卷》）李纲之弟李经于北宋宣和六年（1124年）登第，宋陈骙《南宋馆阁录》卷八载：“李经字叔易，邵武人。”既然其父、弟均被记为邵武人，那么李纲也应为邵武人。
南宋史学家李心传所著《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素以考证精详著称。该书于官员首次出现时，多注明其籍贯、家族等细节信息。该著卷一记载李纲为“新除尚书兵部侍郎邵武李纲”。宋人为追求家族利益而选择迁居是十分常见的，这并不等同于放弃原籍。李纲本人多次提及“昭武之泰宁，盖乡邑也”“邵武军系臣乡里”，且常以“闽海冷族”“瓯闽冷族”自居，其文章亦常自署“昭武李某”“武阳李纲”（按：“昭武”“武阳”均为邵武别称。北宋置邵武军，属福建路，下辖邵武、光泽、建宁、泰宁四县，李纲属邵武军邵武县人）。这也可见李纲的故乡认同。
南宋嘉定二年（1209年），李大有在泉州刊刻李纲奏议，刊成后将书版移置福州。时任泉州知州邹应龙认为“武阳者，公之父母邦也”，建议将书版移置邵武“以慰乡人之思”。嘉定十三年（1220年），邵武知军姜注鉴于“昭武乃公之故乡，郡斋已刊奏议，独文集尚缺，无以副邦人景行之思”，遂从李大有及李纲祖孙李国处录得全帙付梓。李纲全集刻成10余年后，书版藏于邵武郡斋，绍定四年（1231年）春遭兵火损毁。次年，知军赵以夫又主持补刊，其跋曰：“武阳，公乡邦也，集尤宜存。”
这些记载均印证了李纲与邵武的密切关联，认定其为邵武人理据充分。此外，无锡建有李纲祠，历代修葺时，碑记皆须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李纲与无锡的关系。明正德五年（1510年），无锡胶山重修李纲祠，当时有人对此提出疑义：“或以公非锡产为疑。”
无锡人邵宝《胶山重建宋丞相赠太师谥忠定李公祠堂碑》曰：吾锡之人修而复之，固以义起礼者。而或以公非锡产为疑，不知公家于锡，由祖以下，阅历三世。其父殿撰公夔暨母吴令人，先后皆葬湛岘山，公庐墓其地，手植松柏万株，详见公父母《墓铭》及公《行状》。盖公生长宦学于斯，凡若干年，最后乃有祠命，因薨于祠，故其自称必以梁溪，又以名其文集。由是观之，公为寓贤邪？为乡先生邪？
此文梳理了李纲家族与无锡的渊源，反驳了对李纲身份的质疑。然而，邵宝并未直接得出结论，而是以反问作结：李纲应被视为无锡“寓贤”，还是“乡先生”？至清代，无锡人秦瀛在《李忠定公祠堂碑》回答了他的问题：“公讳纲，字伯纪，邵武人。自其祖赓迁无锡。父夔，官右文殿修撰，葬湛岘山。公既生长无锡，故以‘梁溪’自号，且名其集。”
另有一则关键证据可以回答邵宝的疑问，通行诸本《梁溪集》卷末皆附六卷附录，包括李纲年谱、行状等。其中行状为李纶所撰，年谱作者不详且谱首残缺，仅始于北宋元祐七年（1092年），李纲7岁时。所幸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明万历赵琦美抄本《梁溪集》残帙，其所附年谱卷首部分完整无阙，署“门生左奉议郎、充福建路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赐绯鱼袋郑昌龄编”。该年谱明确记载：“先生姓李讳纲，字伯纪，邵武军邵武县人，侍先卫公家于常州之无锡梁溪，因自号梁溪病叟。”
苗润博据年谱内容下限与郑昌龄官阶迁转，推测该谱撰于南宋绍兴十六至二十年（1146—1150年）之间，早于李纶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所作行状，属于现存最早的李纲生平记述，极具史料价值。此谱明确记载李纲籍贯为邵武与迁居无锡事。撰者郑昌龄系李纲门人，与之交往密切，进一步印证了李纲的邵武籍贯。
此外，李纶在行状中将李纲记为“邵武军邵武县八龙乡庆亲里人”这一细节值得注意。该描述标明了州（军）、县、乡、里四级组织，与宋代文书记述本贯格式相符，例如《庆元条法事类》所载宋代家状中，《荫补亲属家状》《叙用家状》本贯的书写格式分别为“某州县乡里某人为户”“某州县乡里人”，类似的记载在《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中普遍存在。其中“‘某州、某县、某乡、某里’指的是这个户主的户籍所登录的地区，即本贯地”（韩国学者安光镐《宋代〈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中出现的本贯的意义——从比较史的观点来看韩国的本贯制度》）。也就是说，“邵武军邵武县八龙乡庆亲里”是李纲的户籍所登录的地区（本贯地）。
无论是早期年谱行状等文献、家族成员籍贯佐证，还是李纲本人自述，均表明无锡是李纲的卜居地，福建邵武才是李纲的籍贯地。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