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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山讲述为国殇“塑像”:让日本军国主义永远“跪”着

雕塑《家破人亡》。 资料图

“我以无以言状的悲怆追忆那血腥的风雨,我以颤抖的手抚摩那三十万亡灵的冤魂,我以赤子之心刻下这苦难民族的伤痛,我祈求,我期望,古老民族的觉醒——精神的崛起!!!”13组雕塑,12阕诗行,共同铭刻了一个民族在屈辱中不屈、在苦难中抗争的精神脊梁。

作为国家公祭仪式的主场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年接待参观者超500万人次。每一天、每一位参观者都会在入口处首先与一组雕塑相遇——那是对30万遇难同胞的纪念。

从空中俯瞰,纪念馆形如一叶和平之舟,而高耸的雕塑《家破人亡》则如一道撕裂长空的悲鸣。母亲怀抱着死去的幼子,双膝微曲、身如满弓,头颅深仰向天,似以无声的呐喊刺破苍穹。

今年12月13日,“铸魂鉴史——吴为山雕塑文献陈列”展览在纪念馆开展。国际著名雕塑家、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吴为山将珍藏20年的手稿捐出,揭开了背后的故事。

为30万遇难同胞塑像

又是一年“12·13”。88年前,侵华日军攻陷南京,短短六周,30万同胞惨遭屠戮,血债昭彰,永刻青史。这是怎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矗立在江东门的这组雕塑给出最直观的呈现:母亲怀中被刺刀贯穿的婴儿、老人蜷缩在废墟中的身躯、少年背着死去亲人踉跄的身影……一座座雕塑,将悲怆、挣扎、控诉传递给每一位来者。

“还没进馆,眼泪就已止不住。每一个雕塑都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战争’二字抽象的外壳。”一位来自北京的游客在参观后如此写道。

回忆2005年的冬天,吴为山极为难忘——当年12月15日,他正式接手了为纪念馆扩建工程创作设计大型组雕的工作。

“时值寒冬,我心情沉重,时间仿佛倒回至1937年那血雨腥风的岁月,那逃难的、被杀的、呼号的……那屠刀上流下的鲜血正滴落。我恍惚走向南京城西江东门,这里是当年屠杀现场之一,白骨层层铁证男女老少平民屈死于日军的残暴里。极目西望长江滔滔,平静中有巨大的潜流,俨然三十万亡灵的哀号。”吴为山回忆。

如何用雕塑回答30万亡灵的诘问?“30万”这一数字,像一堵冰墙横在吴为山胸口——“它要变成一张张脸”,吴为山决定以凝固平民悲怆的形象,表现祖国母亲蒙难,呼唤民族精神崛起。

从2005年接手到2007年雕塑最终落成,吴为山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他塑造的每一位死难者、逃难者、奄奄一息的男女老少,都是战争悲惨写照的缩影。在创作期间,他常常吃不下饭,每日如同置身噩梦,甚至曾一度昏倒在组雕之下。

在组雕《逃难》的21个人物中,吴为山着力最多的是儿童形象,共有10个——从婴儿到青少年。这里有失去亲人的三个孤儿,有爷爷手中已然死去的孩子,有被僧人超度的幼小亡灵,还有一位母亲一手怀抱幼子、背上还背着另一个孩子……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是那座“最后一滴奶”: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婴儿还趴在她的怀中吃奶,一旁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坐在地上大哭。这是以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常志强和他的母亲、小弟弟为原型而作。

“他们的尸体被红十字会就近收埋在王府园后面的菜地里,收尸的人说有个小男孩趴在死去的母亲乳房上吃奶,奶水泪水鼻涕,结成了小冰块,母子冻在一起怎么也拉不开……”提到这个场景,吴为山不禁哽咽。

“我想我要复活这些冤魂,那些要结婚的年轻人、即将生产的女性、年迈的老者、年幼的孩童……那些痉挛、颤抖的双手直直地指向前方,那些光着的、僵硬了的小脚,那些死死睁着的眼睛……通过他们的动作、表情、体态,那种惊恐万状、那种绝望无助、那种对侵略者的仇恨,与我们对话,唤起人们的记忆。”吴为山说。

40分钟写就震颤人心的文字

一座雕塑被劈成两块不规则造型,犹如被军刀劈开的城门。这是逃难之门,也是死亡之门。左侧,一只手直指苍穹,仿若冤魂,向苍天发问;右侧,被绳索捆绑的人群密密麻麻,辅以雕塑基座上颤人心魄的文字,“我以无以言状的悲怆追忆那血腥的风雨……”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呐喊。

雕塑艺术家习惯在作品的基座签上姓名和日期,吴为山还喜欢为作品写下或长或短的文字,进一步阐释作品精神。“吴为山的雕塑具有诗性,深受诗的滋润与影响。”文化学者冯骥才曾这样评价。

这一特点,来自家学渊源和诗文修养。吴为山出生于江苏东台的一户书香门第,小学的时候,父亲要求他每天早晨背诵一首古诗再去上学,还会亲手抄一些经典诗词和赏析塞进他的口袋,叮嘱“有时间就拿出来多看、多读、多背”,到了中学阶段他已经阅读了大量的文学名著,为后来的创作打下了深厚的人文基础。

“对观众而言,雕塑是直观的,但我更希望能有文字触动他们的灵魂,鲜明地陈述创作者的价值观。”吴为山回忆,当时仍沉浸在情绪中的自己,用40分钟时间为每一座雕塑写上一段文字,“这些文字,和我的刀法、塑像时颤抖的手、塑造出的冤魂呐喊是一致的,因此不可抑制地喷薄而出,一蹴而就。”

以他雕塑《家破人亡》的创作历程为例,最初的小稿设计的是丈夫的一只脚、一只手、半个头在外面,剩余部分埋在地平线之下,一旁的妻子抱着死去孩子,是非常直白的“家破人亡”。最终他只留下了妻子与孩子,再用文字体现留白——“被杀害的儿子永不再生,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悲苦留给了被恶魔强暴了的妻,苍天啊……”

在《逃难》系列中,他同样为每尊雕塑留下一句注释语:

在表现逃难的平民时,他写下“1937年12月13日,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开始了!手无寸铁的平民啊,逃难,是求生的唯一”;

在刻画逃离日军轰炸的母女形象时,他写下“恶魔的飞机又来轰炸了……失去双亲的孤儿,在禽兽的杀声里,在尸横遍野的巷道里,在已经麻木了的惊吓与恐惧里……”

在雕凿无辜少女投井自杀的场景时,他写下“圣洁的灵魂岂容禽兽的凌辱?!只有死!只有死!只有死可洗去这污浊!!!”

在再现常志强家的灭门惨剧时,他写下“寒冷、惊恐将这哭僵的孩子凝冻!可怜的宝宝,怎知母亲已被捅死,血水、乳水、泪水,结成永不融化的冰”;

…………

吴为山面对的,是那些触目惊心的实物刀痕——遇难同胞遗骸上的弹孔、刀刺的痕迹。他将这些历史的刀痕转化为雕塑语言中的艺术刀痕刻在青铜之上,以形载痛。而铸刻在雕塑基座上的诗文也化为一道道文字刀痕,与雕塑形象共同构成对历史的双重铭刻。

“我以赤子之心刻下这苦难民族的伤痛”——这一“刻”,是刀痕的刻,是文字的刻,更是以心契心的刻。

“作为文化传承的核心载体,汉字源于象形,其魅力远不止于结构与形态,更在于每一笔划深处所承载的宇宙观与民族精神。当这样的文字从艺术家内心深处迸发,凝结为诗,它便超越了注解,赋予雕塑以灵魂的光。”他说。

让日本军国主义永远“跪”着

创作初期,吴为山面临根本性抉择:是立足于南京一城的血泪视角,悲愤回顾苦难;还是站在国家民族的高度,凝视这片土地与人民所承受的劫难?

他研究了大量抗战题材作品,其中常见直接再现战争场面的表达。吴为山理解那种直白的国仇家恨是时代的必然——“一个遍体鳞伤的弱国,是没有能力祈求和平的。”但今日之中国,不仅有责任控诉侵略罪行,更有责任向世界传递和平的共同价值。

最终,他放弃了“尸横遍野、血染成河”的表现形式,一个强有力的旋律在他内心油然而生:高起——低落——流线蜿蜒——上升——升腾。“高起”,以体量、形态、张力产生悲怆主题《家破人亡》;“低落”,对应各具神态、体态、动态的《逃难》;“流线蜿蜒”,呼应造型抽象的《冤魂呐喊》;最终,以“升腾”之势推动《胜利之墙》。吴为山主要出于两方面考量:

其一,塑造手法中刀砍、棒击、棍敲与手塑相并用,其雕痕已显心灵伤痕,是民族苦难记忆,是日本军国主义暴行的罪证记录。遇难者群像的形象塑造,足以佐证日本军国主义之凶残与兽行。

其二,以和平祈望而塑魂,为纪念同胞而塑魂。这组雕塑的创作主题是记住历史,而非记住仇恨,要让日本军国主义反人类的行径不再重演,要立足于人类、历史的高度来反思这段日本军国主义罪行,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纪念。

有人曾问:为何不直接塑造下跪的侵华日军形象?他的回答意味深长:“即便塑上几个跪着的铜像,也只是具体的几个‘人’。我让侵略者形象‘缺席’,是为了让暴行本身被永恒追问,让日本军国主义永远跪在人类历史中,跪在每一个参观者的良知面前,跪在对战争的每一次反思里。”

如今,这组雕塑已成为一部震撼人心的“石头史书”。它不仅是南京的记忆,更是属于全人类的警示。20年间,这组雕像被复制、巡展、再复制:去过以色列耶路撒冷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也立于韩国浦项美术馆,被俄罗斯国家艺术科学院永久收藏,小稿也被作为国礼赠送给以色列耶路撒冷亚德瓦希姆大屠杀纪念馆,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心中激起强烈共鸣。

“我们铭记的不仅是一个民族的伤痕,更是全人类共同的苦难与抗争。”吴为山说。

今天,当人们从庄严肃穆的纪念馆走出,步入和平公园,一片绿洲映入眼帘。出口处,是一面长达140米、高8米的《胜利之墙》。它以“V”形为骨,放射状的浮雕如拥抱和平的双翼,为这部沉郁悲壮的史诗,写下了一个舒展而光明的结尾。

青铜不朽,记忆永恒。历史在此凝固,和平在此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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