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丹 阿热依·热依哈巴提
冬日的晨光掠过戈壁，为奇台县城涂上一层清冽的寒意。在六师奇台医院中医康复科的走廊里，候诊的长椅上早已坐满患者，空气里弥漫着中草药的味道。
诊室里，王超正在为一位老人把脉。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白大褂的肩头，也照亮了他胸牌上那行小字：“中医康复科主任王超”。
从山西大同的千年石窟，到新疆奇台的戈壁绿洲；从最初“柔性援疆”的一年之约，到两轮期满后选择留下，王超的足迹深深印在了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5年来，他以专业素养与执着坚守，书写出新时代医者“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责任答卷。
远赴边疆
2020年，王超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援疆。彼时，他的儿子还不到1岁。
“当初援疆，就是想做成一些事。”五年光阴流转，王超坐在诊室里回望这段初心，目光平静而深远，“比如治疗更多的病人，带动当地的医疗发展，推动科研成果落地……”
2020年10月，王超以“柔性援疆人员”的身份来到六师奇台医院，出任中医康复科负责人。作为一所综合性二级甲等医院，六师奇台医院西医诊疗体系日趋完善，但中医药基础相对薄弱。
“当时，六师奇台医院的中医药诊疗多集中在针灸、理疗等适宜技术，缺乏从体表疗法到内脏调理的口服方剂配合，没能形成完整的中医药诊疗体系。”王超一到六师奇台医院，便敏锐地察觉到中医药诊疗体系存在的问题。
初到医院，工作千头万绪，王超常常工作至深夜——科室的布局图铺在桌上，他用铅笔在上面仔细勾画：诊室在这里，治疗室在那里，中药房要离门诊更近些……如今，王超的诊室对面就是中药房。
“诊断完就能在对面拿药，还是头一回见，真的太方便了。”有人大加称赞。
“为什么要把中药房搬到诊室对面？”也有人提出疑问。
“患者本身就身体不适，看完病能就近取药挺好。”王超的回答很朴实。
在医院的支持下，2021年3月，中医康复科启动医疗资源提质工作，重点推进中药房改造项目。
就在科室各项工作逐步步入正轨、患者量稳步积累之际，王超一年的援疆期限已悄然临近。“这个科室是我一手筹建起来的，它的短板在哪里、潜力在哪里，我比谁都清楚。患者们好不容易才对我们建立起信任，我实在放心不下。”望着科室里日渐增多的患者，想到尚未完善的诊疗体系，王超的内心备受煎熬。经过一番深思熟虑，2021年9月，他毅然递交了再次援疆的申请。
第二轮援疆中，王超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科室建设和患者诊疗中。他带领团队完善中医辨证论治流程，推广经典方剂的临床应用，开展中医特色疗法培训，耐心对待每一位患者，细致解答每一个疑问。渐渐地，科室诊疗水平稳步提升，治愈的患者越来越多，口碑在百姓间口口相传。
对他而言，这一年的时光充实而有意义，在忙碌中见证科室成长，在坚守中护佑百姓安康。
两年的坚守与付出，让他当初“想做成一些事”的初心得以践行。而这两年里，领导和同事们对他的全力支持与配合，患者们发自内心的信任与依赖，更让他深深感到：“这里的伙伴和患者需要我，我也已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
2022年9月，第二年援疆即将结束。“虽然当时已经帮科室理顺了诊疗思路，培养了些医护骨干，但我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没做完。”王超回忆道，“我就想，干脆留下来吧。”
从响应号召援疆，到主动申请续任，再到最终决定留疆——王超以两次援疆的担当、一次留任的坚守，深刻诠释了医者仁心的真谛。
口碑相传
中药房在门诊对面，隔着一道走廊。下午3时，是中药房最忙的时候。
药师尹小红在这里工作了29年。她至今记得5年前的光景：“那会儿中药房冷清，一天也没几个人来抓药。”现在，她面前的调剂台上总堆着处方。戥子秤在她手里起起落落，动作快而准——三钱甘草、五钱黄芪、七钱当归……
口碑，如同戈壁上的风，传得很快。
“王超医术好，态度更好，不到一年，科室就红火起来了。”尹小红说道，“现在一天最少30多人就诊，忙的时候能有上百人，有时候我们中午都顾不上休息。”当被问起“王主任来了之后，你们工作忙了很多，会不会觉得累”时，尹小红连连摆手，笑容灿烂：“才不会，我们感激他还来不及。因为他的到来，让我们科室越来越重要，忙碌起来感觉很充实，我对工作也充满了热情！”
为了配合王超“只要患者需要，随叫随到”的工作节奏，中药房的3人自发排好了节假日的24小时值班表。“王主任这么为患者着想，我们也不能拖后腿，一定好好配合他的工作。”尹小红的话语朴实，却道出了团队被点燃的工作热情。
也是在这一年，王超与药师罗斌一起去广东考察，引进了中药颗粒剂制作机器。罗斌介绍：“配一服药差不多8分钟，全程都是封闭无尘操作，药量也把控得更准。”这对患者来说，意味着疗效更好，服用更方便。机器引进后，来中医康复科看诊的患者更多了。
机器上有个玻璃窗口，能看见里面旋转的刀片和飞舞的药材。最终出来的不是药粉，而是装在透明袋子里的棕色颗粒。“像咖啡。”有患者开玩笑道。“比咖啡苦。”王超也笑道。苦，但有效。这是越来越多患者的共识。
王超不仅让科室的运行质效与硬件条件实现质的提升，更牵头推动了医院中医药诊疗体系的构建与完善。他将国学智慧与中医理念深度融合，聚焦当地高血压、高血脂等常见病，结合地域气候与居民体质特征，研制出更具针对性的中药方剂。同时，他创新性地提出“医养结合”慢病调理方案，探索以中药调养逐步替代西药，并结合节令变化开展精准干预。
“王大夫，我又来了！这次一定听您的，坚持把药吃完。”六师一〇九团十五连退休职工李小彩走进诊室，脸上挂着笑容。她是经朋友极力推荐来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说您医术好！今年年初我吃了一个疗程的药，感觉好多了就擅自停了，总觉得还没调理彻底，今天专门坐了几十分钟车过来，想再请您看看、续点药。”
缴费单上显示：12天的药400多元，统筹报销将近300元。“比别的地方便宜多了。关键是疗效好，我老公也在这调理身体。”李小彩顿了顿，压低声音，“王大夫态度还特别好，永远轻声细语的。”
“轻声细语”，是很多患者对王超的评价。
中医康复科里，像李小彩这样的复诊患者不在少数。这些患者中，既有昌吉、乌鲁木齐的，也有周边团场、乡镇的。
64岁的萨腊坎·阿怕克是奇台县半截沟镇的哈萨克族群众，这是她第一次看中医。“我有胆囊炎，胃也不好，吃不好睡不好，西医看了总反复。”她用不太流利的国家通用语言说，“弟妹说这里有个厉害的中医，她的胃病就是在这看好的，让我来试试。住院这几天，扎了针、喝了中药，我睡得也踏实了，饭也吃得下了。”
“我儿子的鼻炎就是王医生看好的，我这次身体不舒服，儿子让我找王医生看看。”当地患者刘荣焕说道。当得知王超是援疆后主动留下来的，刘荣焕十分惊讶：“这么优秀的医生，居然愿意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真不可思议！”
温情如春
王超的诊室不大，约莫40平方米。一张诊桌，两把椅子，一个脉枕，墙上挂着的经络图。最特别的是门口——他的简介牌下，贴着一块透明胶带，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工工整整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我没时间回复微信。”他解释，“患者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回复起来也方便。”说话时，他正给一位老人写手机号码。“这是我的电话，有事给我打电话，您放好。”他把纸条折好，塞进老人手里。
“门口不是贴着您的手机号码吗？”我们问道。“有些老人留意不到门口的号码，我直接给他们写下来，这样更方便。”他微笑着回应。
他的笑容很特别——不是程式化的职业微笑，而是眼睛先弯成月牙，嘴角再跟着上扬。他自来卷的头发有些蓬松凌乱，有一缕垂在额前。患者说话时，他会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专注地看着对方，手里却没闲着：或记录病情，或搭脉问诊，或翻看病历。
交谈中，他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歉意地对我们点点头，走到窗边，压低声音，耐心解答起电话那头的焦急询问。这样的场景，在他的一天中反复上演。
问他累吗？这么忙，图什么？他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语气却格外坚定：“职责所在。”
“来，放松，睡眠怎么样？”“吃饭呢？胃口好不好？”“吃挺好呀？哈哈哈……”他突然笑起来，诊室里的空气瞬间松动了。这笑声很有感染力，患者也跟着笑了，问道：“王医生，你天天这么高兴？”“看病是好事啊。”他一边写处方一边说，“能来看病，说明你想把身体搞好，这不是好事吗？”
王超的奇台话纯正地道，若不是提前知晓，没人会想到这位“本地人”其实来自千里之外的山西大同。
一位病人担忧地问起用药禁忌，能不能吃辣，能不能熬夜。为了缓解患者的紧张情绪，王超幽默地接话：“辣吃得越多，我们见得越勤！”一句玩笑，惹得周围的患者都笑了起来。
“中医药调理的意义在于让患者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的便利与乐趣，而不是一味地说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那样医疗的意义就下降了。”王超这样解释他的治疗理念。
他的仁心，体现在每一个细微之处。一位患者在看病过程中不停地咳嗽，王超很自然地起身，为他倒了杯温水。有些患者会直接说条件不好，问药贵不贵。王超结合病情斟酌，专挑性价比高的方子，既治病又替人省钱。
过年的时候，王超会提前写好春联，送给患者。“去年过年，他给我送了一副春联，还写了‘健康平安’四个字，我到现在还贴在门上。”患者李小彩笑着说，“王大夫不仅治病好，心更好。”
倾囊相授
齐辉是王超的徒弟，以前在疼痛科，两年前转到中医康复科。说起师父，她的语气里有种年轻人的崇拜。“跟着王主任，我不仅学会了看常见病，还能独立处理一些复杂病例。”
王超在科室里开设了“中医小课堂”，每周抽出两个晚上，给年轻医生和药师讲中医理论、教辨证论治；遇到复杂病例，他会带着大家一起分析，手把手教他们把脉、开方；还推荐年轻医生去山西的三级甲等医院进修学习。
去年，在王超的悉心指导下，齐辉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医调理高脂血症的论文。“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能写论文。”她说，“王主任教导我们，临床经验要总结，要分享。”对于科室里的年轻人，王超既是严师，也是益友。
中药士马玲说：“王主任总爱‘唠叨’我们年轻人要多学习，不光反复强调学习的重要性，还会耐心引导我们怎么学，给我们推荐专业书籍。”在他的鼓励与悉心指导下，马玲去年成功评上了更高一级的职称。
对于实习生，他同样倾注心血。去年，实习生史怡凡筹备专升本考试，王超不仅在学业上为他答疑解惑，还会在科室不忙时特意给他留出复习时间。最终，史怡凡成功考上了理想的院校。
最触动身边人的，是这样一件事。“我哥哥尹万兵今年56岁，2023年查出肝癌中期，术后2024年复查，发现肿瘤已经扩散。”药师尹小红红着眼圈告诉我们，“哥哥来找王医生看病时，心里满是忐忑，没想到吃了将近一年的中药，肿瘤竟然变小了！”话语虽短，却满含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王超的感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六师奇台医院党委副书记、院长李宝平这样评价王超：“王主任是我们全院职工的榜样，真正做到了舍小家为大家。对医务人员而言，专业技术是立身之本，人文情怀是行医之魂，这两样，王主任都诠释得淋漓尽致。”
如今的中医康复科，早已成为六师奇台医院的“明星科室”。科室还与周边团场医院建立了协作机制，定期派医生下沉坐诊、开展业务培训。“当初听到王主任决定留下来，我真是又激动又欣慰。在他牵头推进科室提质升级的过程中，我们在人才、资金等方面给予了全方位保障，而他带来的最大改变，是补齐了医院中医药领域的短板，将其逐步发展为特色优势学科。”李宝平感慨道。
王超与山西援疆团队一起打造的“奇台—大同模式”，更是凝聚深厚友谊、达成双向共赢的有力载体，帮助六师奇台医院建立了重症医学科、营养科等多个关键科室。
此心安处是吾乡
下午7时，王超结束了一天的门诊。回到休息室，他端起水杯大口喝水，嘴里念叨着：“今天病人不算多，才30多人，可中午愣是没顾上吃饭。”他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能不能等我10分钟？”他歉意地对我们说，“今天一天没休息，下班了才感觉到累。”这10分钟，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着，闭着眼。窗外，奇台的夜色正在降临，远处有零星的灯火亮起。
采访继续时，话题转到家庭。从儿子尚不足1岁时主动请缨援疆，到孩子已背上小书包走进幼儿园，他错过了太多孩子成长的珍贵瞬间。
谈及家人，王超脸上惯有的爽朗笑容渐渐淡去。他总说，家人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妻子从未反对过他的任何决定，“能安心在这里做事，全靠她默默扛下了家里的一切。”
良久，他才抬起头，试图找回平时的语调，但那瞬间的黯然，已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赶紧转移了话题，不忍再触及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他对家庭是愧疚的，这份对妻儿陪伴的缺失，是他选择留疆背后，无人知晓的代价。
“我是一名医生，这几年，只是做了分内之事。”采访尾声，王超这样总结道，语气平和，神情坦然，仿佛一切本就如此。
返回诊室，他熟稔地将白大褂挂进柜中，听诊器放回抽屉，随后摆正脉枕、插好笔、摞齐病历，动作有条不紊。
走出医院大门，奇台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戈壁特有的清冽。星空低垂，银河清晰可见——这在大城市里是难得一见的景色。
他租住的地方不远，步行十五分钟。不大的房子里，没几样家具，客厅墙上贴着孩子的百天照、周岁照、入园照……
从响应号召投身援建，到主动申请续期，再到最终选择留下，在每一个关键抉择点，他都坚定地选择了同一条路：留下。
为什么？
“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他说过。
什么事？
建立完整的中医药诊疗体系，培养本地人才，完成科研课题……他的清单很长，长得需要再用一个五年，或者更久。
我们看着窗外的星空，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像棵胡杨树一样扎根”。不是轰轰烈烈的宣誓，不是悲壮决绝的告别。只是日复一日守在诊室，把一次又一次脉，开一张又一张药方，接一通又一通问诊的电话。只是当期限到时，轻轻说一句：“干脆留下来吧。”然后，继续坐回那张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