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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腌一坛青

□王谦

  天未亮透,仿若一夜之间,微霜染遍田野。母亲手握镰刀,弯腰割菜的身影,起伏在山乡淡白的薄雾里。镰刀划过菜根的脆响,惊醒寂静的清晨。

  农闲时日到了,我们却为收割儿菜忙碌了数周。我的老家在达州市宣汉县红岭乡,坐落在大巴山南麓深处。儿菜学名抱子芥,割回家的儿菜,先剔去腐叶,细细削去菜头老皮。再顺着微弧腰身,连筋划出三五道口子。要让山风透进去,又不能伤了菜的灵魂。

  切好的儿菜,或挂树枝,或摊院坝石台,晾上八九日。若逢阴天,尚可等待;若遇连雨,菜头发黑,叶片腐烂,只能成堆丢弃。母亲格外细心,见雨星飘洒,疾步抢收,将儿菜铺在堂屋竹席上,不停翻转,生怕再有闪失。雨若无停驻之意,她便抱来硬柴,在墙角生一堆明火,驱散满屋潮湿与寒意。待天放晴,再将这些菜请回日光下,沐浴浅阳,接纳疾风夜霜。就这样,儿菜水分渐消,菜身缓缓蜷缩,像一场沉默修行。原来世间所有成熟,都需经历温柔的收敛。

  腌制那日,是家里大事。父亲起锅烧水,至沸腾,再备几桶清凉井水。母亲将晾好的儿菜分批入锅,上下翻滚浸透。只一瞬,便迅速捞起,旋即浸入冰凉的井水中。母亲说,过沸水是杀菌,井水清冽,又能锁住菜叶的翠。热温退却,从凉水中捞出,摊在簸箕里,再次送回院坝晴空下。

  水分沥尽,腌制方才启幕。大簸盖里,母亲将儿菜层层码放,每码一层,撒一把粗盐,她用双手在菜叶间耐心揉搓,让盐粒均匀渗入。随后,姜末、花椒、海椒面纷纷登场,与菜叶充分交融。再次翻揉,让每片叶子都裹上香料的滋味。揉好的菜,母亲紧实塞进坛里,无半点空隙。盖好坛盖,在沿口凹槽撒一把盐,注满水,请入墙角。剩下的,都交给时间。

  这些咸菜坛子,在墙根一站就是一冬。母亲时常俯身,或贴耳倾听坛内动静,或给坛沿加水,不敢半点儿疏忽。偶尔揭开坛盖,浓烈酸香扑鼻而来。有时我会忍不住捏一两片,撕成细条放入口中,咸、酸、辣、香在舌尖绽放,仿若整个冬天的暖阳,倾泻而下,透满屋子。

  冬日漫长,茄子、豇豆、青瓜早已过季,此刻,该咸菜登场了。切碎,混半瓢猪油随意翻炒,速成一道下饭好菜。若放几块腊肉,或垫于碗底蒸几片烧白,便是山里人家菜中精品,难得吃上几回。

  那些年,我家兄弟姐妹初中毕业都要去县城读书。返校时,必带一罐咸菜上学。清汤寡水的饭菜,刨几粒猪油混炒的咸菜下饭,顿然心生满足。最难忘的是姐姐远嫁西安,她没要嫁妆,唯把一坛咸菜装入背袋,给父母磕头,起身离开,奔赴异乡。我相信远嫁的姐姐,每当想家,她会打开坛盖,仿佛就能看到大巴山浅薄的晨雾,看到葱郁的田野里,正弯腰收割儿菜的母亲。

  我上大学那年,临行前,母亲将一小坛咸菜放到我手中,她对我说了很多话,大抵是:今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为人处事,要像腌制咸菜一样,不能急,慢慢来。其中分寸,全凭真诚和敬畏。我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智慧。母亲的咸菜哲学,是用慢浸的时光岁月悟出的生活真谛。

  如今,我家兄妹都已离开大山,各自散居在遥远都市。几年前,与母亲同腌咸菜的父亲长眠地下。孤独坚韧的母亲,执拗种着满田儿菜,从未间歇。春暖花开时,她总要为我们邮寄一坛新腌的菜,然后,又蹒跚着走向菜地,挖土、细平,轻轻撒下儿菜种子。

  我终是懂了,所谓乡愁,是母亲将不善表达的爱,一次次糅进生活的细节,于岁月无声的静默里,逐渐发酵成人间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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