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量化投资与机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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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市场，常被视为由冰冷数字、复杂模型与无情律法构成的现代战场。然而，若我们掀开其表面的理性面纱，便会发现其中涌动的，实则是深刻的人性博弈、概率权衡与在不确定中决策的艺术。

有趣的是，许多在市场中游刃有余的顶尖人物，皆从扑克、棋局、谜题乃至电视竞猜等“游戏”中，汲取了塑造其职业思维的核心养分。这并非巧合，而是因为游戏，恰恰是现实世界复杂性与不确定性的一个高浓度、低成本的模拟实验室。

扑克：与“未知”共舞的艺术

前职业扑克冠军、现顶尖量化交易公司 Jane Street 的期权交易员 Vanessa Selbst 的职业生涯，完美诠释了从牌桌到交易台的思维迁移。

在超过十年的职业扑克生涯中，她锤炼出的最重要技能，是“与自己的无知和解”。

牌桌上，你仅知晓自己的底牌与公开的下注，对手的牌力、心理状态、对你的判断，尽数隐藏于迷雾之中。这使扑克不仅是一场数学概率的考试，更是一次对心理与信息不全下决策能力的极限压力测试。

Selbst 将这种能力无缝衔接至期权交易：“当有人愿意以高出公允价值50美分的价格购买一份期权合约时，我的问题是：在何种条件下这份合约会涨到10美元？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在完成订单之前，这种分析通常是在算法的帮助下完成的。Selbst建议交易员学会内省，这样他们才能脱颖而出。她表示：“很多人只会对自己亏损的交易进行复盘，但其实，就算是盈利的交易，要是赚得不够合理，对其进行反思也同样重要。”

她指出，许多人的误区是追求“确定性”，非要等到胜券在握才肯下注。虽然规避风险是合理的做法，而成功的玩家只要在赔率超过50%的时候就会下注，并相应地加大赌注。即使输了也是正常的，如果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只能说明你的投注力度还不够。”

这种胆识并非轻易就能具备。在扑克领域，要练就这种能力需要经历数百万手牌的实战打磨。Selbst表示：“扑克玩家的很多核心技能，都在于洞察趋势、培养直觉判断力。这一点在金融市场中也完全相通：当你察觉到某些市场特征时，要能弄清楚它们是什么、代表着什么，以及它们有多大可能是你值得去做反向交易（或不做反向交易）的信号。”

狼人杀：信息不对称下的身份博弈

在新加坡，一群白天身份显赫的金融从业者——CEO、交易主管、风险管理人在夜晚褪去头衔，化身为“狼人杀”游戏中的村民、狼人或拥有特殊能力的角色。

这款游戏的核心魅力，在于其构建了一个高度模拟现实金融市场信息环境的场域：所有玩家信息不对称，你必须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角色），同时通过他人的言语、行为碎片，拼凑真相，找出盟友与敌人。

这和他们的工作存在一些明显的共通之处。在信息不对称的市场中，你有时必须在隐藏自身交易立场的同时，辨别出谁是己方阵营的人。此外，游戏因其变量极多、涉及复杂的心理揣测与逻辑推导，而难以进行数学建模，这恰恰吸引了那些痴迷于解决复杂问题的金融大脑。

在组织者看来，狼人杀是锻炼逻辑思维、语言表达和心理韧性的绝佳训练场。更微妙的是，游戏中的信任建立、谎言识别与群体决策动态，与交易厅里揣摩市场情绪、识别“聪明钱”动向或是在并购谈判中虚张声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游戏结束后，参与者们在真实世界中重逢，那段充满心理博弈的经历，往往成为理解彼此思维方式的一把隐秘钥匙。

填字游戏：模式识别与策略创新

对冲基金 PDT Partners 的创始人 Pete Muller，展示了思维训练的另一种形态。他不仅是一位成功的量化投资者，更是一位狂热的填字游戏设计者与玩家。

他设计的“meta填字游戏”，更是在填满网格后，隐藏着一个需要更高层级联想才能破解的谜题。这种对语言、隐喻和模式关联的深度玩法，训练了他从纷乱信息中迅速识别关键模式、发现隐藏联系的能力——这无疑是投资研究，尤其是从海量数据（包括文本数据）中提炼Alpha（超额收益）的核心技能。

卡牌游戏Figgie：一个微观市场的诞生

在华尔街众多以游戏训练思维的故事中，Jane Street自主研发的卡牌游戏“Figgie”独树一帜。它不仅仅是一种业余消遣，更是一座精心设计的、高度浓缩的“市场模拟器”，直接内嵌于这家顶尖量化交易公司的血液之中。理解Figgie，便是理解Jane Street如何将抽象、冰冷的金融原理，转化为可触摸、可博弈、可疯狂练习的集体仪式。

Figgie的规则本身，便是一套精妙的经济学模型。游戏始于每人代表350美元的筹码和一个由所有玩家共同注资形成的200美元底池。牌组并非标准扑克牌，而是由数量不等的花色构成（例如两门花色各10张，一门8张，一门12张），且牌面没有数字。核心目标之一是识别并获取“目标花色”的卡牌，该花色与那张数量最多（12张）的花色颜色相同。最终，每张目标花色牌可从底池中兑换10美元，持有最多目标牌的玩家赢走剩余底池；其他花色的牌则一文不值。

这一设计瞬间创造了多重市场动态：稀缺性与价值发现（目标牌价值明确，但数量有限）、信息不对称（玩家需在换牌中推断目标花色）、流动性需求（无用的牌需尽快交易变现）以及投机与套利空间（可以买卖任何牌，包括可能误导对手的非目标牌）。最核心的环节是持续四分钟的“公开喊价交易期”：没有回合顺序，玩家同时高声叫喊买卖需求与价格，仿佛置身于一个嘈杂而高效的开盘交易大厅。

资深交易员、Figgie推广者Ross Rheingans-Yoo指出了Figgie与扑克的根本区别：扑克需要数月甚至数年磨练复杂的隐含赔率计算和读取对手“马脚”的心理战；而Figgie的基础策略可以在几小时内掌握。这并非说明Figgie更简单，而是揭示其训练侧重点不同。

Figgie更接近一个不完全信息下的连续双向拍卖市场，它剥离了复杂的个人心理演绎，将焦点集中于更纯粹的金融核心：在信息流、价格流和订单流同时爆发时，如何瞬间评估资产相对价值、管理库存风险、并执行“足够好”的决策。 游戏中，你无法长时间沉思；犹豫意味着机会被他人抢走。这直接对应了Jane Street在真实市场中“发现错误定价、快速行动、承担风险”的文化基因。

Figgie已深深融入Jane Street的生态系统。它是暑期实习生培训课程的一部分，是新员工熟悉公司“语言”和思维速度的入门课，也是办公室深夜最受欢迎的社交活动。年度Figgie锦标赛的冠军，享有极高的内部声望。

他们希望大家在混乱中保持冷静清晰的计算能力、与同伴高效沟通的简洁性、对概率和期望值的本能直觉，以及最重要的——将竞争精神与团队协作微妙平衡的能力。 

从“Liar’s Poker”到AI：博弈的进化与不变的人性

上世纪80年代，所罗门兄弟公司的固收套利团队以“liar’s poker”闻名。游戏用美钞上的八位序列号进行，玩家需猜测某个数字在所有玩家钞票中出现的总次数，并通过竞价和“挑战”机制进行心理对决。

作为一款考验逻辑与智谋的游戏，liar’s poke为交易员们提供了一种在交易大厅建立话语权的全新方式，也成为华尔街权力格局从传统 “运动健将型” 交易员向量化交易员转移的文化标志。

这款游戏最初在所罗门兄弟公司内部流行开来，随后逐渐蔓延至其他投行与交易机构。起初，交易员们只是从钱包里掏出美元纸币来开局。但随着游戏热度攀升，文员们不得不频繁跑去银行兑换纸币以维持对局 —— 这却成了一个失误，因为银行取出的纸币编号往往是连号的，反而让玩家更容易猜出对手手中的数字。

没过多久，那些白天用来为债券定价的电脑，在收盘后便被另作他用，专门生成随机数字纸条，这种纸条被称作 “Salomon Liar’s Poker Strips”，也常简称为 “Strips”。

玩家会根据彼此的竞价来猜测数字。例如，“四个六” 的竞价意味着出价者认为所有纸币上总共至少有四个数字 “6”。下一位玩家有两种选择：要么质疑该竞价，要么出价更高以盖过前者，比如 “五个六” 或 “四个七”。当所有玩家都对某一竞价提出质疑时，游戏便宣告结束。

这个游戏甚至催生了Michael Lewis的经典之作《Liar’s Poker》。

如今，人工智能已能通过自我对弈和强化学习，在liar’s poke中击败人类精英玩家。在谷歌 DeepMind 专家Marc Lanctot,的指导下，目前开发了一款名为Solly的liar’s poke AI 程序。今年年初，Solly 与多位所罗门元老等玩家展开了数百局对决，相关算法与实验细节已刊载于下面的论文，且团队计划将该 AI 开放至线上供人对战：

然而，正如游戏老手、前所罗门明星交易员 Victor Haghani 所言，当年最好的玩家早已本能地理解了“羊群效应”、“锚定效应”等行为偏见，并懂得自己的行动如何影响对手——这些关于市场群体心理的洞见，历久弥新。AI的征服，并未消解游戏训练人类理解复杂博弈互动的价值，反而印证了其中蕴含的决策科学的普适性。

《危险边缘》：教会我如何管理风险

《危险边缘》的参赛者、彭博社编辑 Kerry Benn 则从这档电视竞猜节目中切身感受到了风险管理的微观实景。

这档节目的每个线索都对应着相应的美元分值，率先抢答且以问题形式给出正确答案的选手可赢得对应奖金，答错则会扣除相应分数。节目中还设有 3 个 “每日双倍题”（Daily Doubles）—— 选中该类线索的选手可将奖金翻倍，以及最终的 “终极危险边缘”（Final Jeopardy!）环节，这两个环节均需选手押注全部或部分已有奖金。节目结束时，冠军可全额带走所获奖金（平均约 1.2 万美元），亚军能拿到 3000 美元，季军则为 2000 美元。

押注环节需要复杂的心算，选手既要考量自身对题目类别的熟悉程度，又要权衡如何保住领先优势，才能斩获更高奖金并晋级下一轮。与此同时，他们还得在聚光灯和观众的注视下完成这些计算。还要随时准备回答诸如 “列支敦士登的首都是哪里？（答案：瓦杜兹）” 或是曾赢得《与星共舞》冠军的前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NFL）外接手是谁？（答案：唐纳德・德赖弗）” 这类问题。

职业体育赌徒 James Holzhauer 以激进的“全押”策略连胜32场，颠覆了节目的保守下注文化。这生动地展示了金融市场的一个残酷现实：当竞争对手采取高风险高回报策略并取得成功时，过于保守就可能意味着被淘汰出局。Benn 从中领悟到，有时需要将筹码视为“点数”而非真实的金钱，才能克服损失厌恶，做出更理性的决策。

国际象棋：战略家的冷静与全局视野

哈佛大学经济学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首席经济学家Kenneth Rogoff，同时拥有“国际象棋特级大师”的头衔。在他看来，棋盘上的训练对他处理国际经济危机与谈判至关重要。

“下象棋时，你几乎会把每一局都当作生死之战，尽管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他说，“但你身处高度激烈的竞争环境中，学会在这种情境下控制情绪，这种能力能迁移到许多其他领域。”

博弈类游戏教会玩家发现优势就迅速行动，而国际象棋则恰恰相反，它鼓励玩家在关键时刻冷静思考。担任IMF首席经济学家期间，罗格夫正是凭借这种沉稳特质，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制定政策决策。象棋教会人如何有条理地思考，避免冲动行事。

不过，理性思考与果断行动之间需要找到平衡。Rogoff回忆起2001年参与的IMF对阿根廷救助计划谈判——他当时对此计划持反对态度。“当时间紧迫、必须采取行动时，国际象棋中也会遇到类似情况，这时你需要依赖直觉和过往经验进行类比判断”。

然而，象棋也训练他在最终落子前，强制自己暂停并重新审视全局——这是一种防止灾难性错误的宝贵纪律。

结语

这些看似各异的游戏，无一不在锤炼着同一种面向现代金融的核心心智：在信息碎片中拼凑真相的推理力，在概率迷雾中果断下注的决策力，在群体压力下保持冷静的情绪控制力，以及为了长远胜利而忍受短期挫折的非凡韧性。

金融并非游戏，它关乎真金白银与经济福祉。但正因为其本质是永不停歇的、关于未来与风险的复杂博弈，那些在游戏的方寸之间，早已习惯于拥抱不确定性、精于计算概率、并乐于进行心智对抗的人们，往往能更早地窥见其中的门道。

游戏，于是成为他们理解市场、驯服风险、乃至理解自身的一面清晰而深刻的镜子。

参考：Bloomberg The Game Wall Street Pl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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