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工人日报)
1991年夏天,我从济南一所铁路学校毕业回到故乡,进入一家大型铁路工厂工作。和所有刚走出校门的青年一样,我心里充满期待,又有些迷茫。
是机械车间。一走进去,人瞬间被巨大的穹顶和纵横的钢梁衬得卑微。耳朵被钢铁合奏灌满,车、铣、刨、磨、焊,各唱各的调儿——刺耳,铿锵,沉闷,激昂。
领到浅蓝色的牛仔布工装和大头鞋。鞋头据说藏着钢板,防砸,挺沉,穿在脚上像压着两个小秤砣。我在维修班,机器出故障,就跟师傅去查看、检修。机器缺机油,就提着油壶去加。大机器换油时,用油壶加那是“蜻蜓点水”,不起作用,要指挥吊车将硕大的油桶吊起来,对准加油口,“一泻千里”。机油亮晶晶的,像北方人炒菜用的豆油,当然,不是那个味儿。
机器“安好”、大家忙碌时,我们最闲。老师傅们泡上一大搪瓷缸子“猴王”茉莉花茶,扎堆“侃大山”。我觉得浪费时间,于是找了块干净的木板垫在膝上,或干脆趴在冰凉的铁皮工具箱盖子上写写画画。写什么呢?技术顶好的老宫头,戴着副深度眼镜,话不多,却爱“琢磨”工艺上的小改进,我写他的通讯稿登上厂报。他再见到我时,推推眼镜,咧嘴笑道,小子,写得不错。很快,不少工友都成为我笔下的一道“风景”。车间党支部书记称我为“秀才”,每回厂报来,他总要先翻找有没有我写的“豆腐块”,然后用红铅笔划上一道,拿到车间会上念。那时,报纸和广播就是大家看世界、听消息最主要的渠道。
车间主任是山东人,豪爽,嗓门大。他听说我爱好摄影,非但没说我不务正业,反而大手一挥,指着一间堆放旧配件的屋子说,没活儿时,你用吧。那屋子没窗,一关灯便完全黑暗。我找来简陋的桌椅,买来一手或二手“放大机”“曝光箱”“上光箱”等,设置成暗房。我的那架135型号的“甘光”傻瓜相机可派上了用场。当时用的是“乐凯”黑白胶卷。拍完照,我跑到暗房,冲洗胶卷,晾干,再曝光相纸。在显影液的浸泡下,白色相纸上缓缓浮现机器、师傅、生产的场景,并越来越清晰,我心里格外欣喜。我想,这一张张鲜活的来自生产一线的新闻照片,一定会得到编辑的青睐。
我将写的稿子、拍的照片往外投。厂报是第一站,接着是市报、省报,还有电台。有“小”工人报,也有“大”工人报。没有“泥牛入海”,回音很快传来——有时是类似明信片的用稿通知单,有时是几块钱的汇款单,越攒越多。稿费用来购买摄影耗材,当然,偶尔也改善一下伙食。
工厂白班作息是“早八晚六”,中午两个钟头休息。宿舍离厂区不近,骑车20多分钟,中午索性不回。厂子大门马路对面有家兰州牛肉面馆,中午饭点,人满为患,没座儿。我和很多工友就端着大海碗,蹲在门口石阶上“哧溜”“哧溜”。正宗兰州牛肉面讲究一清(汤清)、二白(萝卜白)、三红(辣子油红)、四绿(蒜苗和香菜绿)、五黄(面条黄亮),真香!正当青年,大口吃饭的时候,一碗面下肚还有点“亏欠”,但工资收入不允许吃两碗。意犹未尽,晚上再补。
夜里值班,又是另一番光景。下午6点接班到夜里12点下班。维修班多时是两个人,偶尔也一个人。没任务时,我躲在班组一角,借着灯光看书,灯光不够亮时,就打开手电筒。或继续在纸上“涂抹”。一页页方格稿纸,一行行写下去,颇有“信手拈来”“文思泉涌”之感。
冬夜里,北风呼啸,有时白雪茫茫。下了班,我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艰难穿行。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曾那么坚强?在工厂的那段岁月,成为我一生的“垫脚石”。后来我成为记者、“作家”,多次到不同类型的企业采访,看到机器,听到声音,闻到气味,见到工人,觉得熟悉和亲切,也很容易让他们打开话匣子。也便有了更多的文章发表和报告文学出版,里面记录着一个个新时代工匠的奋斗与拼搏,隐约,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