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锦江文澜 薛涛余韵
望江楼。
崇丽阁记石碑。
薛涛井。
锦江畔的望江楼是古代文人青睐的聚会之所。
望江楼公园中的竹林。
薛涛塑像。□寄云 兮湄/文 甘霖/摄
前言
深秋初冬,木叶摇落,寒潭见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此季别具一番清朗开阔的意境,自古便是文人墨客呼朋引伴、登高临水、游宴唱和的黄金时节。正如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描绘的“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又或是杜甫笔下“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的热络,文人的雅集与诗情,常在这疏朗的季节里达到高潮。
在成都,锦江河畔的望江楼,便是这样一个历经岁月洗礼,始终洋溢着诗文才情与历史遐思的文化汇聚点。漫步于修竹掩映的园林,凭栏于巍峨的崇丽阁,一个名字——薛涛,便如楼前江水般萦绕不去,弥漫在每一缕风中。这里虽仅存她的衣冠冢,物理的形迹或已模糊,但她的精神气息与文化影响却无处不在:从楼台亭阁的命名,到“薛涛井”的古老传说,从诗笺的风雅到诗魂的咏叹,薛涛已与这片土地、这座城市深深交融。望江楼与成都,也因这位传奇女诗人的存在,镌刻下了灿烂而唯美、深邃而独特的文化印记,完成了从地理空间到精神殿堂的“赋神”与“赋魅”。
才女“校书”
中唐清音
薛涛,字洪度,生于唐代宗大历年间,卒于唐文宗大和六年(832年)。她是中唐时期最负盛名的女诗人,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在蜀中才女谱系中,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齐名,堪称秀冠群芳。
薛涛幼随父亲薛郧宦游入蜀,父亲早逝后,家道中落。因“容姿既丽,才调尤佳”,16岁及笄时诗名已“闻于外”,被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召入幕府。历事韦皋、刘辟、高崇文、武元衡、李夷简、王播、杜元颖、郭钊、李德裕、段文昌等十一镇节度使,韦皋、武元衡先后聘她为军镇幕府“军中校书”,故时人敬称其为“女校书”。
薛涛作为“女校书”的独特地位,在唐代女性中可谓绝无仅有。她虽身处乐籍,却以其卓越的才华赢得了节度使府中的特殊位置。在剑南西川节度使府中,薛涛作为唯一女性以校书身份出席重要军事会议,参与记录军政要务。贞元十七年(801年),当吐蕃兵犯盐州、麟州,朝廷专遣使令韦皋从西川出兵以分其势时,薛涛参与军事议事厅的筹划会议,见证了西川节度使与幕僚、蜀将们共同谋划兵分九道齐入蕃界的重大军事决策。这种参与军机要务的经历,使她对边塞局势、民族关系有着超越寻常女性的深刻认知。
在诗歌创作上,薛涛是唐代女诗人中诗作最多、名气最大的代表者,在世时便已“享誉当时”。其诗“文采风流”“有光融拓落之气”,风格“清奇雅正”“宛媚流澜”。元稹、白居易、牛僧孺、杜牧、刘禹锡等20余位中唐名家皆与之唱和,元稹赞誉其“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王建在《寄蜀中薛涛校书》中写下“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扫眉才子”遂成才女雅称。后世对薛涛的诗文才情评价也极高,明代杨慎认为薛涛诗 “有讽喻而不露,得诗人之妙,使李白见之亦当叩首,元、白流纷纷停笔”。清代纪晓岚《四库全书总目》有云,薛涛《筹边楼》“拖意深远,有鲁嫠不恤纬,漆室女坐啸之思,非寻常裙屐所及,宜其名重一时。”
薛涛的才华不仅止于诗歌。她工于书法,“笔力峻激,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亦通晓音律,尤擅演奏《蜀国弦》。作为“女校书”,她还参与文书处理工作,这一特殊身份使她得以长期接触军政要务,培养出敏锐的政治洞察力。这种经历也体现在她的诗歌创作中,使其作品不仅具有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更蕴含着对时局政治的深刻思考。
大唐“孔雀”
才子佳人
薛涛的人生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她的轶事如同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其才华、个性与在中晚唐文人政客网络中的独特位置。
韦皋是薛涛才华的发现者与提携者,他将薛涛召入幕府,并一度拟奏请授予其“校书郎”之职,使她“女校书”之名广播。韦皋与薛涛的故事很多,最浪漫多彩的当数那只孔雀。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期间,在唐贞元十七年大破吐蕃,受封南康郡王。两年之后,南诏国王异弁寻向西川首脑赠献幼年孔雀一只。在薛涛建议下,设笼以栖之。从此这只孔雀与薛涛常常形影相伴,约存活了28年(另一说达到了惊人的50年),见证了薛涛从妙龄韶华到老年的漫长时光。
然而,韦皋与薛涛的关系也并非一帆风顺,虽常柔风细语,亦有风暴雷霆。当薛涛因事触怒韦皋而被罚赴松州边地时,她写下了“十离诗”,在诗中分别把自己比作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把韦皋比作犬的主人、握笔之手、养马之厩、鹦鹉栖息之笼、燕子之巢、玩珠之掌、养鱼之池、鹰停之臂、竹旁之亭、置镜之台。这份源于离开舒适区的惶恐与哀叹,也透露出她对这份“知遇”的珍视以及犯过后的懊悔与恐惧。这次流放虽是磨难,却让她亲历边塞,诗风为之一变,增添了沉郁顿挫的现实关怀。她与韦皋的关系,是恩威并施、依附与内在成长并存的复杂交织。
相较于和韦皋的权力从属关系,薛涛与元稹的交往则更近乎诗坛知己间的平等精神共鸣。元和年间,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东川,两人相识于梓州。薛涛的才情与风韵深深吸引了这位年轻才子,元稹赞誉其“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薛涛亦创作了多首真挚深婉的诗作寄赠元稹。这段情感虽因元稹的离川和仕途波折而无果,但却是两位杰出诗人基于才华的高度欣赏与灵魂的相互吸引。元稹的推崇,极大地提升了薛涛在全国诗坛的声名,而他们的唱和,也成为中唐文坛的一段风流佳话。
薛涛的交际圈远播于韦皋幕府与元稹之外,形成了一个以她为连接点的诗人网络。她与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王建、张籍等当时最具影响力的诗词名家均有诗歌往来。薛涛的诗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多鸣时代主流之音,少个人不幸之鸣,这也是中唐时代诗风文韵所孕育出的独特现象,元稹、白居易、杜牧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薛涛与中唐诗人的频繁唱和,架构起了庞大的诗词文化网络,不仅证明了薛涛诗歌的艺术魅力,更表明她虽身处西南一隅,却能凭借卓越的才华,突破身份与性别的限制,与中原诗坛的核心保持紧密互动,成为中唐诗人群体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筹边远眺
清奇雅正
在薛涛的诗歌成就中,其边塞诗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这也是她超越众多闺阁诗人、跻身严肃文学殿堂的关键。其中,以《筹边楼》一诗为巅峰代表,集中体现了她的政治见识、历史视野与雄浑诗风。
薛涛创作边塞诗的背景,源于唐朝安史之乱后的政治经济新格局,北方经济地位下降,长江流域地位迅速上升。扬州、成都成为全国最繁华的工商业大城市,经济地位超过了长安、洛阳。故有“天下之盛扬为首”的说法,成都物产富饶,所以当时谚语称“扬一益二”。唐代元和、太和年间,西南吐蕃、南诏等经常入侵富庶的四川内陆,给四川军民带来了苦难,特别是南诏国权臣王嵯颠的入侵,一度连陷巂、戎、邛三州(今四川西昌、宜宾、邛崃),兵临成都城下,当大军撤离成都时,将成都平原的财宝、美女、艺人、技术工匠抢掠一空,掳掠的人口多达一万。也正因此,地处内陆的四川在唐朝时,则变成了前沿地带,朝廷布以重兵防守,包括松潘在内的城市,均成为军事重地。
薛涛创作边塞诗的底气,则来源于其独特的人生经历。早年因触怒韦皋,薛涛被罚赴荒远的松州(今四川松潘)。初离舒适区的未知旅途,让这位年轻的女性心中不免惶恐,情绪不免凄切,她曾作《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文字间蕴含的辛酸与委屈,可谓是溢于言表。但在边城居住一段时日后,薛涛见识到了西南边塞的苦寒、戍边将士的艰辛以及军容的严整肃杀,这段经历激起了她“扫眉才子”的豪情与慷慨,以至于边塞记忆始终萦绕在薛涛脑中,几十年不曾忘却。薛涛晚年时,听闻时任西川节度使的李德裕为筹划边事、震慑吐蕃而在成都府西郊建造“筹边楼”时,虽已深居简出,但往昔的记忆与对时局的关切一同涌上心头,遂提笔写下了传世名作《筹边楼》:“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前两句以如椽巨笔勾勒筹边楼之高峻雄伟,“平临云鸟”显其高,“壮压西川”言其威,气势磅礴。后两句笔锋一转,由景入议,直指时弊:“诸将莫贪羌族马”,直言不讳地告诫边将切勿因贪图边地少数民族的牛马之利而轻启衅端、激化矛盾。“最高层处见边头”则寓意深远,既指在楼上可远眺边疆,更隐喻为政者、为将者应有高远的战略眼光。
这首诗以其高远的政治视野和深刻的现实关怀,赢得了后世极高的评价。明代学者钟惺评价其“教诫诸将,何等心眼,洪度岂直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诗中体现的“以战求和”“和抚边政”的思想,超越了单纯的武力炫耀,展现了清醒的战略智慧。
在《全唐诗》收录的薛涛诗89首中,计有边塞诗10首之多,勾勒出了这位女中豪杰筹边远眺的豪迈与潇洒,除《筹边楼》外,还有《贼平后上高相公》《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罚赴边上武相公》二首以及《送友人》等。这些诗作呈现出薛涛边塞诗“清奇雅正”的风格,在唐代边塞诗长廊中独树一帜。
碧鸡风雅
笺纸余香
薛涛脱离幕府生活后,脱下红衣、洗尽铅华,选择在成都碧鸡坊筑吟诗楼隐居。她平日里身着道服,谢绝繁嚣,专注于诗文、书法与一种独特的文化创造——薛涛笺。这一时期的生活与创造,集中体现了她历经繁华后归于淡泊的独立人格,以及融于日常的精湛审美情趣。
唐代成都浣花溪一带是著名的造纸中心,薛涛利用当地优良的水质和资源,对笺纸进行了革命性的改良与美化。她采用当地丰富的木芙蓉皮为原料,加入芙蓉花汁等天然染料,创制出著名的“浣花笺”。根据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四川‘薛涛笺’以芙蓉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其工艺实为涂布加工纸技术的成功应用,使纸张更光滑、色泽更鲜艳持久。薛涛笺有十种颜色: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和浅云,其中尤以粉红色最为著名。
薛涛笺一经问世,立即风靡天下。元稹、白居易、牛僧孺、杜牧等官员文人竞相使用、珍藏。韦庄在《乞彩笺歌》中提到:“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薛涛昨夜梦中来,殷勤劝向君边觅。”薛涛笺的风靡,也让独居的薛涛获得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拥有着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在唐朝四大女诗人——李冶、薛涛、鱼玄机和刘采春中,相比于其他三位的结局凄切,薛涛则凭借自己细腻灵巧的双手以及独立坚韧的性格,给自己的人生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到了唐末,薛涛笺已极为名贵,被皇家所收藏。薛涛笺的影响深远,它开启了中国的笺谱文化,后世“谢公笺”等皆受其影响。这项创造,连同她在碧鸡坊的诗意栖居,共同诉说着薛涛作为一位女性,在时代限制中如何通过才智与审美,开创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与文化传承,真正实现了“扫眉才子管春风”的千古传奇。宋代时,不时有文人墨客来到成都碧鸡坊,追寻薛涛的才情与诗情,学者王灼就是其中之一,他寓居碧鸡坊后,撰成著名的词论著作《碧鸡漫志》,书中记载:“客寄成都之碧鸡坊妙胜院,自夏涉秋……尝作诗云:‘王家二琼芙蕖妖,张家阿倩海棠魄。露香亭前占秋光,红云岛边弄春色……’”他还写有《王氏碧鸡园六咏》,提及“层兰”“凉榭”“鉴泉”“清室”“露香亭”“钟庵”六个碧鸡坊中的点位,可以想象曲径通幽的碧鸡坊,明显是唐宋时期成都的清雅之地。
在成都市望江楼公园内的薛涛井是明蜀王制作贡用的薛涛笺用水处。只有三月三,上巳日,修禊天,该井方漂娇红纸,这就成为三月三上巳竹文化节游望江楼的民俗。对薛涛的敬重,活在成都人心里。今天的崇丽阁,既丽且崇,壮思逸飞。吟诗楼,薛涛文脉,书香成都。濯锦楼,洗濯锦江,锦绣天府。往事依稀浑似梦,望江楼上望江流,才女地标如明珠,永远闪耀在锦江之畔。
衣冠冢畔
诗韵长存
在薛涛传奇的一生落幕之后,她的安息之地成了后人追思这位才女的重要场所。薛涛墓的历史变迁,不仅见证着世人对这位女诗人的怀念之情,也折射出历史文化遗产在城市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沧桑命运。
薛涛墓位于望江楼附近,具体位置在四川大学教职工宿舍农林村附近的原劳动路小学进出通道的道路中央。根据文献记载,薛涛坟前原有“浙西沈寿榕于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十二月重修时所立碣,碑阴题记乃其子端两年后补书镌石”。这座墓冢在历史上一直是文人墨客凭吊薛涛的重要场所。
晚清四川才子李调元曾两次拜谒薛涛墓,留下了珍贵的记载。第一次是在他少年时期,清明时节写下的《成都杂诗》中记载:“乌鸦啄肉纸飞灰,城里家家祭扫回。日暮烟村人不见,薛涛坟上一花开。”诗中描绘的是一幅凄清而富有诗意的画面:在清明祭扫的人潮散去后,唯有薛涛坟头的一朵野花在夕阳下静静开放。50年后,已届耄耋之年的李调元再次来访,与文友同游薛涛墓,并写下两首诗作。他在诗题中记载:“墓久芜没,华阳徐明府始为剪除,观叹久之。”其中一首写道:“才人万古总黄泉,我歇原由乏暂眠。不识东庵有何愤,竟思哭倒拜坟前。”另一首云:“人间正色夺胭脂,独有蛾眉世鲜知。家在薛涛村里住,枇杷依旧向门垂。”这些诗作不仅记录了薛涛墓在清代的具体状况,更表达了后世文人对这位才女的深切怀念。
20世纪70年代,原薛涛墓被拆除,后改建学生宿舍,但仍保留一椭圆形土堆,并围以水泥圈,其上杂草丛生,虽面目全非,但尚可供游人凭吊。1995年原劳动路小学搬迁后,此处成为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的通道。2005年川大在薛涛墓周围拆除旧房,新建研究生宿舍楼。
2006年2月6日下午,望江楼公园管理处舒泽宏、王道云、熊泽平等人对薛涛墓进行了最后一次详细考察,并拍摄了一组照片。据他们的记录,当时整座薛涛墓呈椭圆形状,高1.9米(墓基高1米)、长8.8米、宽7.8米,墓基一周用砖堆砌,水泥抹面,墓上长满杂树、衰草,一派荒芜。这便是薛涛墓留给世人的最后影像。
如今,薛涛墓原址虽已难寻,但她的精神却通过其他方式得以传承。在望江楼公园,人们通过薛涛井、吟诗楼、浣笺亭等建筑继续纪念这位伟大的女诗人。这种文化记忆的转移,体现了中国人“敬天法祖”的传统观念,也说明真正有价值的精神遗产是不会因物质形态的改变而消失的。薛涛墓的变迁史,实际上是一部文化遗产保护意识的觉醒史。从精心维护,到荒废,再到追忆与重建,这一过程折射出我们对历史文化认知的深化。如今,虽然我们无法再见到薛涛墓的原始风貌,但通过文献记载和口述历史,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这位唐代才女跨越千年的文化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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