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苎麻地女人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黄梦露

遥远的石林村外有一片苎麻地,飞蓬、紫云英、马齿苋都不长,直愣愣长出一片无人看管的微绿苎麻,那些攀树附地的旺盛野草家族在这片地里甘拜下风,懊恼地叫嚣着重来!重来!声音凄美婉转,缠在桉树梢顶,青山上的花草荣枯四季轮回,可我的年少却无法重来了。

苎叶粄的滋味

往事是丝织品,失忆是一把锈刃,每当我忘记一个人,那件华丽的礼服上就落下一块疤痕。回忆的钝痛磨出一道血迹,它告诉我,这片山坡上,曾经有一个人,她就这样用苎麻编织一个故乡。

从李家村到陈家村的六十里路,是出嫁、是送嫁、是回家、是入土,是她漫长岁月七十载里走过的最遥远的距离。嫁人之前,她没有走出过李家村,嫁人之后,她没有出过陈家村。

出嫁前,她每天都要去割草,除了父亲,她和兄弟姐妹还有母亲都要去,背着修补多次的竹筐,每天只早不晚踏上山路去找新鲜的野草。春天的山野最丰盛,那是充满希望和生机的时节,泥巴路、山雾起、斑鸠鸣,野草在整片山坡冒头,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大多数能果腹。

父亲最喜野韭,生在山岩下,往往要翻开厚厚的落叶在大石块下细细摸索才能发现,这种野菜十分不易得,家里很难吃上一回。姐姐最爱薤白,也叫野蒜,用平常腌咸菜的方法腌制,用来下粥吃,可惜也很难遇到。母亲什么野菜都喜欢,说得上名字的就有蒲公英、马齿苋、侧耳根、灰灰菜等,叫不上名字的数也数不清。其他不能吃的草被割回来喂牲畜,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浪费的。那些苦中作乐的岁月,就属母亲最能看得开,把柑橘想象成名贵水果,把红薯吃出鸡肉味,把最不起眼的野草做成一道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吃食。

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母亲的样貌、性格还有手艺。一道清明时节祭拜先祖的糕点——苎叶粄,青团里面除了艾叶粑,就属苎叶粄最有滋味,那是她少女时期朝思暮想的东西,既能喂饱自己又能满足馋意的不可多得的食物,以至于很多年后,她逢人便说这是一道最爱的菜,面对大江南北各式糕点也只是蜻蜓点水不肯多吃,年少不可得之物,成为一生所求。

亭亭玉立的少女出嫁,生儿育女,家中的担子也在一天天变重。家里除了丈夫每天去地里忙活,自己也要拿起背篓上山下田,她熟悉陈家村的山坡和河道,熟悉每一只立在河滩上的白鹭,熟悉荒野里面偷偷生长的苎麻。借着月光回屋,苎麻的长势可喜可贺,过不了多久就会丰收,新叶和嫩茎都用来做苎叶粄填饱八口人的肚子,剩下的都会尽数切碎丢进猪槽和鸡棚,一棵苎麻的归宿,圆了一个家庭温饱的梦,一个少女走到母亲,已学会了如何撑起一个家。

外婆的故事

月光下,陈家村的苎麻喂饱了饿肚子的人,它沉默地生长,沉默地献身于时代,土地哺育了它,它也给了村庄最好的报答。

外婆去世的三天前,我又缠着母亲讲了一遍外婆的故事。一段少女和苎麻的不解情缘,在陈家村的土地上悠扬,母亲知道,现在我也知道。外婆临终前已经无法说出完整又清晰的话,甚至有一条腿已经无法平直地靠在床榻上,白发梳了好几遍,眼色昏暗,她执意把塞满苎麻的香包攥在手里。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她一直在说话,可惜在场的儿女没有一个听得清,在众多的字眼里,我唯一捕捉到的只有一个词:妈妈,妈妈……外婆早就没有妈妈了,如今我的母亲,也没有妈妈了。我的外婆,要和她的母亲相见了。

血水干涸,代表她生命的迹象随着喇叭吆喝声消失在茫茫山岗上。

雾气抹掉腥味,风把纸钱吹进山坳里,喇叭声送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知道从哪里去坟前更近,只是要路过一大片苎麻地,那里没有多少庄稼田,那里只剩一大块玉米地。年少的身体从来不听大人的提醒,我故意去走那条荒无人烟的石子路,八岁的我学会了如何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去面对至亲之人的亡去。我抱着一把我最爱的鸢尾花,还有一张绣好的早春图,慈祥的她端坐在绣布的最中央,彩线都是极其艳丽的色彩,绯红、石绿、郁金、紫蒲,这样绣出来的才算是生动。

我照例去坟前磕头,身体蜷曲、膝盖着地、手心向上,额头一遍遍触碰新鲜的泥土。这时候的香烛烧得最旺,我的鸢尾隔着火光扭曲舞动,烧出一股浓烈的青草味,那绣画在烛火上一点点变为灰烬,终于烧进了阎罗殿,到了她手里。

喇叭声犹在耳畔,我的外婆,一个笑盈盈的女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埋葬在她年少时驻足的山坡上。那时候的离别对于我来说,是一场盛大的目送,披麻戴孝、敲锣打鼓、杀鸡宰羊,我成为那个打火把的孩子,从清晨曚昽的日光里一路护送她,直到她躺在地下,再不能言语,再不会问我:要不要吃苎叶粄。

苎麻地上长出了一个坚韧不拔的女人,多年之后,她静静地躺在苎麻地下。这里来过一群又一群少女,收割一茬又一茬的苎麻,或为吃食、或为织麻、或为嬉闹。一次远行,是嫁娶,另一次远行,是送殡。外婆就这样日光烈,月光柔,早出晚归讨生活。一生不算波澜壮阔,只是柔情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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