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从爱诗到弃诗,一生读诗的历史,似乎就像一幅幅从感性到理性认知的画面影像,闪现在各个时期生活的长镜头中。从不懂到似懂非懂,再到自身在现实生活中,独特真切的领悟感受,犹似生命体验切换和闪回的蒙太奇,那样朦胧清晰。
儿时读唐诗,一首“床前明月光”,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觉得诗歌是这样平凡,却又是如此浪漫,所以经常会在月夜举头,群星璀璨,围着如钩的初月,织成了童年梦境般的小船童话,成为儿时的梦乡。少年时代,借着满月时的清晖,夜半三更,囊萤照读长篇小说,成为读诗后的罗曼蒂克行为。
接受到人性教育的第一课,让我们知晓生活中也有悲惨的诗歌,则是出现在小学课中李绅的《悯农》一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们知道了每一粒大米都是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一粒米就是一滴汗。后来的饥馑让我们懂得这首诗真正的含义,粮食的金贵,因为它是生命维持的保障。而真正体验到此诗更深的涵义,则是16岁时当了农民的我,第一次在水田里汗流浃背耕作,苦命劳动时的心境。后来,诗歌的浪漫烟消云散,再想到初中语文课本里杜甫的《石壕吏》,便以为还是现实主义的诗歌,更切近底层生活,诗人应该具备一颗同情与怜悯之心。
人以群分,在乡下插队的岁月里,知青相交,不必曾相识,因为那首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诗句,以及王勃的那首“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让我们在读书交流中,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那是最快乐的时光,我和另一位喜欢唐诗宋词的知青,秋后农闲时,坐在大溪河畔,以诗当酒,切磋唐诗宋词。我们都是1967届初中毕业生,知识浅薄,觉得唐诗出典多,不如宋词易懂。当然,唐诗也有例外,比如爱情诗中白居易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便是一读就明白的诗句,成为我们青春懵懂期爱情的诗意。
当然,更能激励人生的诗歌,会让我们这一代地球修理工热血沸腾。苏轼、辛弃疾、李清照、岳飞们壮怀激烈的豪放派词句,既是激励颓废一代成长的动力,又是我们追求人生未来的精神吗啡,尤其是一个女词人能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词句,更让我们景仰。而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让我们从躁动不安中,慢慢安静下来。“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信念,又进一步在诗词中,寻觅精神的寄托和慰藉。
而婉约派词人的词句,也是填补十七八岁空虚心灵的安慰剂,尤其是带有颓废色彩的词句,一读就终生难忘。还是最佩服双重人格和词风的女词人李清照,“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词句,写出的相思情,那是不懂爱情的我们人生的导词。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真正理解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反义——经历过没有爱情时代的空想主义浪漫,你才会有当时一生不惘然的体味——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爱情乌托邦。所以,李煜在七夕写就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千年情词的另一种读法。如果当年是一种误读,那么,这种误读,却是我对诗词最深切的理解。
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秦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晏殊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是我们切磋最多的金句。我们切磋琢磨的场景,常常闪回在我的梦境中……
那些年,我们不是想刻意追求什么浪漫高雅,一个修地球的农民,只能用浅薄的知识,在唐诗宋词里寻觅一种精神安慰。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地读唐诗宋词,却也让我们读懂了些微人生的哲理和感悟。最大的收获,就是可以分辨出什么是真诗,什么是伪诗,什么是劣诗。
待到去扬州师院读书时,古代文学课程中的诗文,我的兴趣却转向了文,我更喜欢读王勃《滕王阁序》那样的骈文,其对仗工整、句式严谨,辞藻的华丽,深深地吸引了我。清晨,太阳初升,我在瘦西湖畔的紫藤长廊下,高声背诵此文,惊飞鸟群,我就当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天下第一骈文,既是文,又是诗,还是词。
当年我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现代文学的学习和研究中,这个时期我特别喜欢阅读俄罗斯的诗歌,包括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西伯利亚的囚徒》,莱蒙托夫的《帆》《当代英雄》,涅克拉索夫的《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叶赛宁的《白桦》,阿赫马托娃的《安魂曲》,当年最适合大声朗诵的诗歌,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向困难进军》,当然也包括他的长诗《好!》《列宁》。那时候,我们还不能厘清“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诗人的区别,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以后,我们才在许多历史背景中,找到了诗歌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本质特征,尤其是充分理解了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后,我才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成为俄罗斯“黄金时代”的诗歌奠基者。
至于欧洲的伟大诗人,老师点了几个诗人,我就在图书馆借来英国拜伦的诗集《唐璜》,找来德国的歌德诗集《浮士德》,说实话,因为不了解欧洲历史,我看不懂他们的诗,于是便作罢。
1976年让我看到了当代诗歌的一线曙光,因为那时朦胧诗潮出现了,食指、北岛、顾城、舒婷、梁小斌、江河、杨炼、芒克逐渐被人们认识,他们的诗歌,唤起了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的思考和共鸣,我们看到了新诗崛起的希望。
以我个人的嗜好,我更喜欢北岛和顾城的几首诗,一首名叫《生活》的一字诗“网”,概括了人类社会的全息生活,堪称一字盖古今中外的诗歌,虽然这只是我的夸张之说。而北岛的《回答》,我还记得我在上课时大声朗读这首诗时过度激动的场景。他的《宣告》“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表达的对人性尊严的呐喊,唤醒了许多同时代的年轻人,参与到诗歌的哲学思考中。顾城只用一首《一代人》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便可成为朦胧诗的经典句式——它成为引领我们追求光明的“导盲犬”。
那是一个诗歌的时代,是青春骚动和宣泄的时代,也是诗歌唤起人性的时代,同时,它也是不可复制的诗歌时代。
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朦胧诗后,我就远离了诗歌:诗歌一旦失却了哲思,它无法走远,虽然它属于青春的颜色涂抹。尤其是诗歌进入了商业消费的“后现代”时代语境中,虽然在大量的诗歌中,也有凤毛麟角的好诗闪现,但我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在大漠里淘金。我丝毫没有贬低当代诗歌,得罪诗人的企图,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仍然坚持诗歌是贵族的错误观点,让我走进诗歌的盲区,尽管我只是特指精神层面的,却依然不能自圆其说。也许,这将是我的终生遗憾。
人至晚境,有许多读诗词的人生体会,那是无法言说的诗语,我喜欢从那些好诗句中,攫取到人生和人性的审美意蕴,也许,它就在那灯火阑珊处。
——2025年9月26日凌晨3时至7时用手机写于徐州君澜酒店
(作者系南京大学资深教授)
原标题:《丁帆:一生读诗的历史,像一幅幅画面闪现在生活的长镜头中》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何晶
来源:作者:丁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