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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渐渐都离我远去,徒留我空自挂念

(来源:上观新闻)

我2007年搬到城市另一个区域居住,那里距离市中心很远,虽然有6路公共汽车通到市内,但可能因乘坐的人稀少,发车非常缓慢,有时20多分钟才来一趟,令人气馁。我起不来早床,又赶着上班,就隔三岔五打车,一年多时间在交通上花了不少钱。

但是,住这么远也有让自己心理平衡的事物,那就是城市基建还没有轮转到这里,一切都维持着野生样貌。住处附近基本上是一大块野地,供我一个人闲逛。寥寥几个提前开发的小区伫立于此,入住率很低,像野地“野”得有点不耐烦之后,终于添加了一点“人”的点缀。这里从前应该是村庄,拆迁后荒了很久,到处是蓬勃的茅草,农家留下的竹篱笆和猪圈遗址偶尔还能看见。竹篱笆下从前村民种的大丛绣球已变成野生,开起来更为肆意。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近乎黑色的绣球花,比巴掌还大,有种霸道、危险的美。黑这种颜色透露的能量,比蓝色、粉红色要大得多。飞鸟、走兽都多。我有一次散很远的步,到了一座无名旧拱桥前,远远地一只黄鼠狼从桥洞下出来。模样怎么看都有点鬼鬼祟祟。可能很长时间没有见人,它也停下看我。想想,可能还是不安心,又回到桥洞深处我看不到的地方。后来我在路边还遇到一只戴胜鸟,顶着它著名的莫西干发型,在半人高的杂草前踱步,姿态高雅,衣饰花哨,像个绅士,正在河边庄重地等待约会对象。戴胜鸟我是第一次见,但我一眼认出了它。作为一只鸟,戴胜鸟比别的鸟辨识度都高。这都是市区内不可遇也不可求的。

戴胜鸟

鸟兽敏感,又四处跑动,并不容易结交。树木就不一样。树总是一年四季在老地方,以它天然的样貌坦诚地生活。我在这里拥有的树朋友因此更多。这块野地以一个野湖为中心展开,树基本上围着野湖生长。樟、松、柏、槐、樱、杨,柚子、橘子、石榴……简直什么都有。最高大的是棵泡桐,我进入野地不远就能看到,好像它是树木中的姚明,可以做野地的瞭望哨。起初我没能认出它是泡桐。不用心辨认的话,总会觉得树跟树长得差不多。

那年4月,我来到野地的第一个春天,仰头看见树的冠部垂满浅紫的大花朵,树底下也掉落不少,我才想起这就是中学学过的课文《焦裕禄》里提到的泡桐树。我其实想不起来那篇课文是怎么写的了。只有关于泡桐的部分还有印象,是说兰考风沙特别大,在焦裕禄的带领下,兰考种满泡桐树,风沙不再肆虐。我那时候很想知道泡桐树是什么样子,没有想到若干年后野湖边有这么大一棵,它有十几米高,也至少长了十几年。总算知道了兰考的泡桐是什么样子,我很是高兴了一下。我还发现泡桐的花朵与树枝、树干关系十分疏离,一阵风来一阵雨来,都能打下不少。像那种性格孤绝的人,一事不顺就离家远走,不计后果。落下的泡桐花软瘫在地上,松散开自己,像轻轻地叹息。它不像广玉兰或者其他某些花朵,即使萎败也紧黏着树干,做不到马上断亲。原来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人与家庭的关系无比复杂,植物也是一样。连花朵与树木本体之间也是有密有疏,一言难尽。泡桐无声,却把这个世间真相传递给我。

绿地里鲜花盛开

树其实全都在教给我一些东西。有段离公路很近的路上,长了棵半边焦黑、半边翠绿的桂花树。我总疑心是人在树底下烧东西,把它烧着了。我们这里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和冬至的时候,总有人到僻静处给逝者烧纸,又有流浪汉冬天会烧柴火给自己取暖。遇到这样的人和事,桂花树躲也躲不掉,就遭了难。这树长得很像我在路上偶尔会碰到的烧伤的人。从前我上下班路上总碰到一个乞讨的人,身体一边被烧伤一边完好的。他很自卑地坐在地下通道的第二级台阶上,人们在他的碗里投钱,他就略低一低头,有点像道谢,又有点像惭愧。但是我天天去看的这棵桂花树,一点都不惭愧地站在那里。秋天别的桂花树开花,它也开,香得很。不仅不惭愧,它反而更顽强、更骄傲的样子,比人真的强大很多。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这棵桂花树叫我佩服了很久,直到我遇到另外三棵乌桕树。一年秋天,我在野湖旁的石头台阶上走。台阶在春夏季总是湿漉漉的,有点滑,我就走得少。现在雨水少了,野湖的水也不知不觉退了许多,石阶干干爽爽,一旁的金边长寿菊也开了,一大片一大片,在风中招摇,非常美貌。还有月见草也是,它们喜欢在湖边聚集,看起来我见犹怜的样子。我在长而窄的石阶上走来走去。一转头,突然看见湖中有三棵树,彼此间隔两三米的样子,树干露出水面一两米,水底下不知扎了多深。它们仨站在水里面应该非常久了,我的发现显然姗姗来迟。对于“人的视野里有无数盲区”这件事我一直深信不疑,且知道它常常难以破解。盲区的出现,有时是因为人出于情感出于常识的欠缺,有时纯粹是人不愿意看到某种事物出现,还有的时候则是觉得不可能发生因而完全忽视。我迟迟才发现这三棵树,无疑属于后者。树长在水中,被水长期浸泡,不仅没有死,并且还活得很好的样子,这样的野地景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乌桕叶红

这树个头不高,外形秀气,叶子细细密密,红绿间杂。我把家人拉去,他仔细研究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乌桕。我又用了判别植物的软件,也说是乌桕。与树为友,必须从知道名字开始,不能张冠李戴。

我每一次都要看那三棵乌桕很久,惊叹它们在水中生存的本领。湖水有时没过乌桕主干开始分杈的位置,有时又掉到主干下方,它们像野湖天生的水位线。到了第二年春天,三棵乌桕中最左边的那一棵突然枯萎了,皱缩得像侏儒。另外两棵还是活着,它们没有明显地长高,但依然春天翠绿,在秋天结出棉白的乌桕子。过了两年,中间那一棵也死去了,某天我看着园林工划小船过来把死了的乌桕锯掉,心想它们虽然孤悬湖中,没有外物侵扰,但泡在水里对一棵树来说本身就属于环境险恶,它们为了生存比别的树要付出更多。三兄弟里现在只留下一棵乌桕,它当然还是会给第一次见到它的人以非常坚强的初印象,但我因为熟悉过去它们三棵并列、互相陪伴的场景,现在就觉得它物伤其类,心事重重。我有时在石阶上看着它,心里说,你呀,就算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呀。只能这样在心里暗暗说。也不知道乌桕树听到了没有。

这期间野湖渐渐开发起来。通往野湖的路全被挡得严严实实。我特意绕了很远的路,想从另一个方向进去,发现那边也做了大门,围了起来。门边砌个临时小屋,有保安在里面坐着把守。见我要闯进大门去,保安跑出来,用山东话喊住我。我问他,这样隔开,还有多久可以进去。他很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要等。

野湖是野地的灵魂。野湖再也进不去,我就连野地也去得少了。湖开发之后,还能不能看见骄傲的戴胜鸟?湖边朴素的石阶是否保留?那棵乌桕“树坚强”还能活得好好的吗?这些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甚至可以说在城市建设这样重大的命题前是微不足道,应该忽略不计的。但我竟然一次次为这些问题悬着心。

这么多年来,我与野地朝夕相处,野地成为我理解“美”的路径。“美”在一棵情绪稳定的树木上寄居,在一只初生小野鸭涉水而过的身体上显形。“美”托野湖水的波纹向我传话,借一朵木槿的淡色为我指路。我一度以为自己“拥有”它们,但实际上这个词是不准确的。它们不曾属于我,我们只是在同一个时空待过,彼此凝望过。现在,它们有的隐身,有的死去,有的隔离,渐渐都离我远去,徒留我空自挂念。

原标题:《它们渐渐都离我远去,徒留我空自挂念 | 王晓莉》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来自新华社

来源:作者:王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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