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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回忆!你家白菜是几级?

立冬后,墙根下,窗台上,总是垛着没完没了的大白菜。当年,家家户户好像不买上几百斤大白菜,北京的冬天就不会来似的。

大白菜,古代称为“菘”,雅一点儿的名字是鲁迅先生说的“胶菜”——“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鲁迅《藤野先生》)

这个时候,我们旁边的李大妈就很有权威,她是胡同口菜市场卖菜的组长,凭她多年冬储大白菜的战绩,她有资格给大白菜分等级。菜农们把菜送到菜市场——这是国家统一分配来的,她戴着蓝套袖穿着蓝大褂儿,用手掌往白菜头、白菜腰上那么一量:“这个三级,这个二级,这个一级。这个,这个,等外……今年你的菜不行啊。”这一串话,一个眼神,一掐中就极快地定夺这些白菜的高低贵贱。

景岚/画

她周边有来支援的解放军、大学生、机关干部等一群志愿者。在她的指挥下,人们把大白菜“山”砌成大白菜“城堡”或“城墙”;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各堆立上毛笔写的木牌:“一级”“二级”“三级”“等外”。那几个字写得极好,尤其是“等外”二字,因为笔划多,更显出黄教授书法功夫扎实。黄教授也丝毫不嫌弃“等外”是最不好的菜。

张大妈、王大妈、刘大妈手里攥着菜票,一张小白条,都盯着这一级的100斤。“一定要买到真正的一级菜”是她们努力的目标。李大妈说:“这棵不行,看着鼓立,里面心儿少。”“甭挤,三级的也不错,个儿大叶儿肥。”

谁家买到了一级白菜,那时候是极大的荣耀,谁家买到的一级白菜最多,是最大的荣耀。大妈们会把最好的一级白菜搁在外边晾,吃的时候却先紧着三级的吃,大妈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问:你们家的白菜是几级呀?买了多少呀?

那时的白菜怎么分等级呢?一级菜像紧绷的玉石,棵棵瓷实——恰如植物志上记载的“基生叶多数,倒卵状长圆形至宽倒卵形”,青叶如釉,白帮如脂,掰片叶子都得使些巧劲儿。一棵顶好几棵,主要是“心儿”多,没糟蹋。

怎么才能成为一棵一级白菜呢?菜农的方式是捆菜,有的地方叫束叶或捆帮,是让白菜包心紧实的老办法。简单说,就是用布条、稻草这些软材料,把白菜外围的叶子往上拢起来捆住。白菜自然生长时,外层叶子是散开的。开枝散叶的散性,叶子本想找光的,捆起来以后,等于给内心叶子造了个小环境,养分就会更集中地往心里送,叶球自然长得更紧实,能防“散心”或“虚包”。

捆好的白菜,内心叶子就像穿了件外套,能防霜冻、防虫尘,还能避免水分流失,贮藏营养。就这么着,以整棵大白菜论,就一级最棒了。相比,二级菜略松散,阳光能穿透叶脉,三级菜最是随性,叶片蓬松如未系好的衣襟,大多要切成细丝,在秋风里晾成干菜。“一级二分钱,二级一分五,三级一分,等外一分钱二斤!”

其实,菜农最知道,无论是二级菜还是三级菜,即便是等外菜,都有上升空间,都有可能成为一级菜,只是时令不等人,该砍时就得砍,早了,晚了都不行。谁让它们长得慢呢!

文化馆的画师小刘,此刻正学着辨认菜的优劣。他掂着棵一级菜感叹:“这纹理,倒像北宋的青瓷。”李大爷眯眼笑:“这是‘青口白’,就是古人说的‘菘’,经冬不烂,是咱老北京的宝贝。”

把几百斤白菜码在北屋窗下,每棵间隔一指。“菜也要喘气。”李大爷说。这个朴素的道理中,藏着这十字花科植物的生存智慧——白菜耐存,正因它紧实的结构锁住了水分,叶片中丰富的糖分在低温中缓慢转化。植物学记载它“喜冷凉”。而老北京人更懂的是:经过霜打的白菜格外清甜,那是植物在与寒冷抗争中积攒的生命之蜜。

大辫子二姨晾晒干菜的身影,是整个胡同的风景。三级菜在她手中绽放成碧色的幡,在秋阳下渐渐蜷缩,褪去青翠,变成柔和的灰绿色——这变化,竟暗合了《本草纲目》中黄芽白菜“通利肠胃”的药用记载。“晒干菜要选北风天。”她把干菜收进布袋时总这么说。这时节,北京城的屋檐下还有一片片灰绿飘摇,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菜香。

“钻进去,钻进去。”钻地窖,是我们当时最快乐的事儿。三九天的时候,大杂院的大妈们就超级团结合作,共同挖个菜窖,除了“等外”没有资格入宫,所有的一级二级三级统统入窖。神奇的是,所有的大白菜入了宫,等再出了洞通通都上升为“高级”。饱满、瓷实、翠色欲流,更新鲜也更美味。这是当今任何高级冰箱都做不到的。

这冬天的当家菜,是最懂得过日子的,一片菜叶子,便能成就一道名馔。嫩黄的叶儿,撕成适口的片,用醇厚的芝麻酱、馥郁的蜂蜜与陈醋一拌,便是甜酸爽口、滋味悠长的乾隆白菜;至于那肥厚的菜帮子,也断不会辜负。顺着纹理斜斜片成薄片,热油里投下几粒花椒,刺啦一声,伴着酱油浓醋,便是一盘镬气十足的醋熘白菜。

若论至味,却在那化繁为简的功夫里。取那最嫩的黄心,辅以高汤,慢工细活地吊出一盅“开水白菜”。汤色清澈若山泉,入口却鲜浓醇厚,竟将一整棵白菜的菁华,都融汇在这一汪清润之中了。

就连那吃不完的晒的干菜,用水发开了做包子馅儿,竟又能嚼出浓缩的太阳味道与异常的柔韧筋道。

这熬、炒、炖的万般手段,全凭这一棵白菜周旋。它便这样从容不迫,既能安于市井灶台,亦能登临雅宴高堂。

这平凡的蔬菜,原产中国华北的瑰宝,在亚洲的餐桌上也绽放千姿百态:韩国的泡菜、日本的渍物,都离不开这青白相间的叶片。而在它的故乡,各地都有名品——河北的滏河贡白菜“结球紧实、叶柄白色”,泰安的“岱菘”与豆腐、泉水并称“三美”,唐王大白菜“脆嫩清甜”被誉为“济南四美蔬”之一。

北京冬储大白菜的硝烟弥漫过后,那些个争霸的“城堡”、雄伟的“城墙”便悄声消失在北京人的滋润里。张大妈、王大妈、刘大妈们和菜市场白菜组长李大妈常常论道:“你们家白菜是几级?”没承想:白菜组长李大妈家里连一棵一级白菜也没有!

为此,李大妈更加威武了。年年在立冬的时候就戴着蓝套袖,穿着蓝大褂儿,腰一叉、手一掐,用更快的速度定夺了这些白菜的高低等级。态度更为坚定:不管几级菜,都能吃到春暖花开。

花,还没有开,白菜花便代替白菜占领了各家各户的墙根下、窗台上。

弃之可惜的白菜根,被我安置在素白瓷碟里,注入清水,便成了案头清供。不几日,那粗糙的断面竟抽出嫩黄的芽,渐成青碧的叶。又过旬日,一支细茎亭亭而起,顶着一簇碎碎的小黄花,米粒大小的鹅黄,渐渐舒展成四瓣的浅金,团团簇簇,像把碎星星撒在了碧玉簪子上。

“这是用一级大白菜养的。”我说。“得了吧,几级大白菜的根也能开出这样的花。”大妈们说。“这锅里的大白菜成了盆景,是根柢的努力。”黄教授边说边写。

很多年后,当超市里的白菜四季不断,当冬贮成了远去的记忆,我依然会在立冬的时候买上一棵青口白,虽然我分不出这棵是几级。看它在砂锅里慢慢炖出半锅春水,忽然懂得:我们怀念的不只是那种味道,更是那个物资虽匮乏却人情饱满的年代。

李大妈当年的话至今清晰:“存白菜就像过日子——最好的要珍藏,让岁月为其增味;次好的善用,物尽其才;最差的也不弃,换个法子,自有天地。”就像那些三级菜、等外菜,在麻绳上晒去了水分,却把整个冬天的阳光收进了褶皱。我总想成为一棵一级或二级的大白菜,仍要靠努力和运气。

“你家白菜是几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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