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洗漱完毕,已近夜里十一点,睡意全无,趴宾馆窗口朝大街上看,大雨如注,疾驰而过的车辆在街上溅起水花,车灯和路灯放出的光被大雨搅碎,像烟花一样伴着雨水四处飞,我的思绪也四处飞,忽然想到王德清。
拨通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嗫嚅:“老魏……是你啊,你在哪?”
我听出他疑惑之后的激动:“就在县城,请我喝啤酒吧。”“好啊!”他的音量又提高了一分。
离开老家县城已三十多年,立在街头几乎不辨西东。三十多年划过,不光世界面目全非,很多人也面目全非,我再也找不到跟他们继续交往的理由和兴趣。但王德清不一样,这么多年没见过面,我相信他不会变到哪里去,因为他的“根子”不会变。心里有这份笃定,才会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贸然给他打电话。
我和德清是高中补习时的同学,他此前已补习好几年,每年都超分数线一大截,但每年都落榜,原因只有一个:身体有疾。他成了我们身边的“西西弗”。我们一边羡慕他的成绩,一边同情他的遭遇……
我向宾馆前台借一把伞,叫了辆出租车。刚下车,就听到王德清在对面的街道边高喊“老魏”。雨雾蒙蒙,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我,我的心里有惊喜。跟他走进一家小店,没有顾客,只有一家三口。问老板有什么菜可以喝啤酒,老板推荐一个炖仔鸡,说吃完可以加菜烫。我说,就这个菜吧,我们就是喝喝啤酒,说说话。老板的儿子开了两瓶啤酒之后就闪开了。
我在县城工作时,除了和同事,玩得最多的就是德清。他当时的工资加奖金是200多元,我的工资只有50元。德清每次发工资和奖金,总会第一时间喊我去他屋里喝酒,我后来还带一些同事去,都是贫穷的教书匠,肚子里没有油水,而德清是慷慨之人,可以犒劳我们的肠胃。有一次我和他两个人喝酒,喝到高兴处,他又出去买了一瓶,指着抄写在墙上的《将进酒》,一字一句,先是念,后是吼,豪情万丈……我俩都喝多了,把隔壁经常讥笑他腿疾的坏小子给揍了一顿。
德清结婚后,他老婆当时没工作,在街上烤山芋,我陪他老婆去乡下收山芋,然后在他家喝酒,喝完酒后吃烤山芋。我和德清交往到后来,相互都没有隐私。再后来,我离开老家县城,去外地工作,而他生活中发生的一些变故,我是若干年后才知道的,有些遗憾,但并无太多吃惊。
和德清一边喝着酒,一边小声说话。老板娘一个人在桌子边吃饭,吃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吃完,我侧头一看,她不是在吃饭,而是一个人在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我忽然来了兴致,举起杯子说:“老板娘,干一杯!”老板娘笑眯眯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和德清喝了三瓶啤酒,他大概只喝了半瓶,那个过去举杯豪饮的人不再能喝了,我当然有些伤感。但炖仔鸡很好吃,千张和蘑菇烫过之后,也很好吃。深夜一点,我跟德清说,走吧。德清去跟老板娘结账,她说了一句:“你俩好些年没见了吧?真好啊!”我点点头,笑笑,虽然不明白她说的“真好”是啥意思,但知道她肯定听了我们的一些谈话,知道她是由衷感叹。
德清坚持要给我拦出租车,我没让。走到对面路口,雨还在下,哗哗啦啦,德清立在路边看着我走开,面容在雨线中看不清,我走到马路对面,朝他挥挥手,正要拐弯,突然听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老魏,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