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悦欣
“世界上存在一些肉眼看不见的国度，比如‘被误解者之国’。定居在那里的居民，即使相隔百米，也能一眼认出彼此。”
“不久前，这片国度迎来了新成员，他们是梨泰院踩踏事故幸存者和遇难者家属。由于得不到他人的理解，有人哭个不停，有人闭门不出，有些人逐渐成为斗士。他们以各自的方式离开了普通人的国度，定居在‘被误解者之国’。”
金初珑就是其中之一。
3年前的10月，首尔街头的万圣节氛围正浓。自2016年起，她每年都会参加梨泰院的万圣节派对。对金初珑而言，这是一年一度的重要仪式。
9月一到，她便开始在购物网站上订购了万圣节服装。万圣节当天，和朋友们相约，她于18点30分出发，前往梨泰院。灾难的预兆一点点到来，地铁很挤、人群密集、和朋友走散……
但那时她不知道，几小时后，自己将亲身经历一场震惊世界的灾难。2022年10月29日晚，韩国首尔龙山区梨泰院一条长约45米、最窄处仅3.2米的窄巷内，发生严重踩踏事故，共造成159人死亡、196人受伤。
《梨泰院踩踏事故一周年》纪录片）
那一夜，她被挤压在人群中，双脚离地，无法呼吸。她听到有人整齐地呼喊“后退！后退！”，有人从酒吧走出来打开侧门，她逃到一边，才得以喘息。在混乱中，她曾站在距离事故中心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亲眼看到担架不断抬出伤者，却一度以为那是“着火”。
事故后的5个月，她被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抑郁症团团围住，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自责、愧疚、痛苦，连同瓦解到重生的每个细节都被金初珑悉数写入《我是幸存者吗？》一书中。
《我是幸存者吗？》，金初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10
3年过去了。2025年10月29日上午，梨泰院踩踏事故发生三周年之际，韩国政府在首尔光化门广场举行悼念仪式。首尔全城鸣放一分钟警报。这是韩国政府首次与梨泰院遗属共同举行的官方悼念活动。
身体没有受伤，还算幸存者吗？因恐惧而逃离，是冷漠吗？去梨泰院玩乐，是原罪吗？
这些挥之不去的追问，持续将她锁住。这是她痛苦的余震，也是她重生的开端。
“我是幸存者吗？”
“您当时在事故现场吗？您是幸存者、救援人员、目击者，还是遇难者家属？”心理咨询师问。
“我不符合您刚才提到的所有情况。我只是很难受。”金初珑答。
咨询师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那晚的经历……
在巷道里，她被人潮架空，双脚离地，动弹不得，胸腔被前后夹击，无法呼吸。在恐惧将她吞噬之际，人群中传来“后退！后退！”的整齐呼喊，她得以跟随人流转向，并趁一位酒吧老板打开侧门时，躲入门后的空间，侥幸喘息。
然而，彼时的她并未完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被一名老板叫上自家的露台。她与朋友们点了烧酒，等待走散的朋友到来。其间，和几名扮成“天线宝宝”的人聊天、合影。镜头中，时间是23点5分到7分——她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几分钟里，镜头后方正有人被担架抬走。
死亡的实感来自手机上的一条新闻：大规模踩踏，1人心脏骤停。数字越来越多。之后，她等到了走散的朋友，拉着朋友走向地铁站。一路上呼喊声、求救声、警笛声四起，有人急切询问谁会做心肺复苏，她学过，但没有专业资格，也没有经验。在恐惧与无力中，她唯一能做的是加快脚步，“尽快离开”。
回到家后，她持续两天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只是不停刷着新闻，确认自己与灾难的连接点。
最终打通了心理咨询的电话。因为没有看到大范围的死亡，她安慰自己事故与自己关系不大。直到媒体公布事故发生点，她才发现，她曾站立的地方，距离事故中心仅一步之遥。
咨询师听完了她漫长而混乱的叙述，问道：“说完这些后，您还认为自己不是幸存者吗？”
金初珑没有回答，只是放声大哭。
“其实，所有通过新闻了解事故的韩国国民都是幸存者。而像您一样亲历现场的人，经历的痛苦只会更深。”咨询师说。
《梨泰院踩踏事故一周年》纪录片）
但金初珑无法停止责备自己，她删除了万圣节那天所有的社交媒体动态，也不再见朋友。“去那个地方是我的错”“为自己是一个喜欢聚会的人而感到羞愧”……
“不。问题不在于您那天是否该去那里，而在于无论身处何地，人身安全都必须得到保障。您在日常生活中不幸遭遇了这场事故。这与玩乐无关。”
这番话，为金初珑开启了重建和治疗的大门。
“为什么我不能放下？”
但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
几天后，金初珑再次前往医院，咨询师的提问，令她愤怒。
“家里是否还有卫生纸？洗发水、护发素、牙膏是否已经用完了？最近一次刷牙是什么时候？家里还有垃圾袋吗？”
她立刻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把自己当成傻子。
当金初珑回到家，发现家里已经变成“科幻电影”的现场。
房间到处都是垃圾，物品散落一地，时值冬天，家里却出现了苍蝇。垃圾袋一个都不剩，卫生纸用完了。她丝毫不记得自己上次打开热水洗澡、洗头是什么时候。再看自己的双手，指甲很长，“修剪”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不记得“今天是几号、星期几”。因为过度愧疚，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在床上睡觉……
医生告诉她，只要想起那天的事，赶快去做其他的事情，哪怕是愤怒地刷牙也可以。
但巨大的失落感始终无法平息，金初珑不明白，“如果是失去亲友而难过很正常，为什么会因为失去陌生人而如此痛苦？”
金初珑被确诊了PTSD。那时，她正处于“哀悼期”，出现了“哀悼反应”。
当务之急，心理咨询师告诉她，要解决“哀悼”的部分。每个人的哀悼方式都是独特的，和朋友一起玩耍也是哀悼的一部分，回归日常生活是最重要的努力。
她向咨询师倾诉了这种挫败感：“为什么我不能放下？”
咨询师直指问题的核心：“初珑小姐，你是一个‘相信自己很坚强的人’……正因如此，当你面对超出个人能力范围的状况时，往往会产生巨大的责任感。”这种强烈的、要求自己必须快速好转的自信，本身就成了新的枷锁。
之后，很多人问她，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她的回答总是相同的：“我将他们的死亡视为自己的死亡。灾难发生时，纯粹的‘运气’决定了生死。而这种存活对于我而言并非幸运，而是沉重的责任与负担。”
金初珑选择重回现场。到达梨泰院地铁站后，她买了一束花，把花和信放在地铁1号出口，深深鞠了两躬，不断地在内心道歉。她心中的压抑散去了很多。
《梨泰院踩踏事故一周年》纪录片）
在咨询的过程中，她逐渐明白，“把事故的原因归于自己，是一种自我创造的妄想”。她想起2017年的梨泰院万圣节派对，参与人数为史上最多，20万人。而那一年，照片中，同样的小巷显得相对宽敞，每个人都在随意交谈、拍照。
看着旧照片，她意识到，“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某些负罪感源于妄想。生活在妄想的世界里，最终站到现实中时，发现妄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这才是关键。只有在那时，负罪感才会消失。”金初珑在书中写道。
也正是在这段时期，她开始在一个匿名论坛上写作。她想要自救，也不忍现场的人、商家陷入舆论的指责中。文章下出现很多留言：“原来现场不是没关音乐，而是所有人都去帮忙了，没时间关啊。”
其中一位读者将自己在现场的照片，发在了社交媒体上，配文：“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去了梨泰院，我活得坦坦荡荡。”
文章发布后，金初珑久违地可以睡着了。
《梨泰院踩踏事故一周年》纪录片）
“快乐生活，痛快认输”
在之后的5个月中，时间的流速在金初珑身上变慢。当咨询师问起，她以为已经过去了三四年。
“回想起来，灾难发生两周后，我以为自己已经好转；一个月后，我安心地觉得自己的状态有所改善；两三个月后，我甚至四处告诉别人，我已经好多了。”
实际上她陷入抑郁、记忆力变差、酗酒，会在走过很多遍的路上迷路，会生理失禁，每晚需要听着咨询师的录音才能入睡……
“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她开始翻看过去的照片、日记，以前的自己开朗、阳光，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走上社会，都充满韧劲。她曾在新媒体浪潮来临之前，抓住机会，因制作播客而成功，在大城市稳住脚跟。
“你很酷！大胆快乐地生活吧，就算输也要输得漂亮”“随时都可以放弃，今天就先坚持一下吧”……
通过日记，过去的自己给现在的金初珑，传递了神奇的力量。
她从日常的小事着手——听轻快的音乐，跳舞，拿着姐姐送的熨烫机，熨毛巾、内裤、窗帘，洗澡、保养、收拾家务。日子正常运转起来。
有一天，她带着一个香插底座回家，点燃香，闭上眼祈祷：我的痛苦，一路走好。为你祈求安息，愿你飞得更远。
从那天起，她每晚都为残留的痛苦祈求安息。每一天的悲伤居然都比前一天更少了。
《梨泰院踩踏事故一周年》纪录片）
至于梨泰院，因为此次事件，被很多家长作为“可怕的地方”教育给孩子，孩子被告知，“不该去那里”。
在一次公听会上，金初珑发表了一次宣言。
“人多的地方不可怕，关键是大人们能否采取有效的措施保障大家的安全。我一定会再次前往梨泰院，享受美食，喝清爽的生啤酒。为了不被仇恨和误解所击败，我将以更加华丽和酷炫的装扮迎接万圣节。不仅是今年、明年、后年，甚至是我的一生，我都会这样做。”
灾难或意外事故后，我可以为自己做什么？
1.确保物理安全。立即评估所处的环境，尽快撤离到空旷或稳固的地方。
2.让身体回到当下。找到一个角落，用力踩地面，感受双脚与地面的接触。深吸一口气，数到4，慢慢呼出，数到6，重复几次，让心跳和思绪慢下来。可以使用“五感法”——环顾四周，说出5个你看到的东西，4个你能摸到的东西，3个你能听到的声音，2个你能闻到的气味，1个你能尝到的味道。
3.允许自己停下来。不要强迫自己“坚强”或者“快点好起来”。
我能为他人做些什么？
记住：你的任务是提供支持，而不是给出解决方案。
1.靠近并建立联系。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以温和的方式靠近对方，可以说：“你好，我是XXX，我在这里陪你，你现在安全吗？”
2.倾听，不追问细节。你可以说：“我在这里，如果你想说，我随时都在。”
3.陪伴，而非催促。地上一杯水，一张纸，或者只是静静地待在对方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