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嘉兴日报)
转自:嘉兴日报
■杨自强
项元汴(1525—1590),字子京,号墨林山人,又号香岩居士、退密斋主人等,秀水(今嘉兴)人,是历史上最为有名的收藏家、鉴藏家。项元汴收藏极富,所谓“所藏古器物图书甲于江南”“海内珍异十九多归之”。民国年间,陈寅恪的弟子、历史学家翁同文在故宫博物院库房整理资料时,发现曾为项元汴天籁阁收藏的书画达2190余件,而当时宫内收藏一共也就4600余件,因此就有了项元汴的书画收藏抵得上半个故宫的说法。
项元汴有个癖好,就是在书画上遍盖自己的印章,引首、前后隔水、骑缝,都钤满了他的各式各样的图章,“项子京精玩印”“子京珍秘”“项墨林父秘笈印”“项子京家珍藏”等,少则近十,多则逾百,这几乎成了项氏收藏最显著的特征,而项元汴也有个“盖章狂魔”的戏称。
在项元汴众多收藏印中,就有一枚“煮茶亭长”。他收藏的稀世书画珍品中,往往有这枚印章。
清代皇宫所收藏的书画精品,大多著录于《石渠宝笈》和《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中的《黄庭坚尺牍行书》《唐李白上阳台书》《五代杨凝式夏热帖》《元赵孟頫跋定武兰亭》《宋司马光通鉴稿》《宋苏轼偃松图》《元王蒙太白山图》,《秘殿珠林》中的《唐僧怀素书老子清静经》《元赵孟頫书道德经上下二卷合卷》等,即使在明代也是稀世之宝,就钤有“煮茶亭长”印。
当年苏东坡来到嘉兴,在寺中汲水煮茶,后来在此建亭以纪念,这就是煮茶亭。项元汴自称“煮茶亭长”,既是对苏东坡的景仰,更是表达他与三塔寺的书画因缘。
元至正年间的景德寺文会,是三塔寺史上的一段佳话,而项元汴在三塔寺也有过一次分韵赋诗,诗会的参与者未见史载,只知有其兄项元淇和友人陈子忠,项元汴的《龙渊秋集同子瞻兄陈子忠分得天字》,这里的“龙渊”就是龙渊寺也即三塔寺,诗云:
疏林缭绕带龙渊,三径悠然接野田。
秋水不流明似练,晚峰相并削成莲。
云窗石几挥毫里,竹色松阴展簟前。
频会莫惊星聚夜,一尊聊醉菊花天。
这首诗写出了秋天三塔的美景,也写出了对窗挥毫的悠闲。
诗中的“挥毫”,可能是作诗,也可能是作画。项元汴不仅是大收藏家,也是一位名画家,他在三塔寺中多次作画,也在三塔寺留下了画作。李日华是项元汴的晚辈,也是著名书画家、收藏家,他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六月三日,来到著名收藏家汪砢玉的书房,欣赏了元赵孟頫画的马,明文徵明的《夜泛赤壁图》,明陈白阳的草书等,尤其是看到“项子京为三塔僧慧鉴作《行脚图》长卷”。李日华大为钦佩,称“潇洒秀逸,与元徐幼文(徐贲)、曹知白相颉顽”,更感慨说,自项元汴去世后,“东南绘事日入缪习”,对项元汴推崇备至。
除了这幅《行脚图》,项元汴还为三塔寺僧慧鉴作了一幅《慧鉴图》,并在画上题曰:
予遇暇日即散丛林,时或游息西浒龙渊景德禅寺。山僧慧明鉴与予道契,往来接膝,殆无间日。
他经常到三塔寺游玩,与慧鉴道合志同,往来密切,几乎要天天见面——所谓“殆无间日”。他有一首《三塔禅房》诗:
风酣花下酒,雨卧竹间房。
自有浮杯度,奚愁归路长。
项元汴以收藏为业,一生作画并不太多,而专门为一位僧人作画,更是稀见,可见他实是把慧鉴视为知己。
项元汴时常“游息”于三塔寺,他有一幅名为《梵林图》的长卷,画的正是他与禅僧雅集的场景。画中项元汴在清幽的佛堂中,与僧人、士人们一起欣赏法书名画、钟鼎彝器,这是项元汴传世名作之一。项元汴自己似乎也较为自得,他把画作送给了一位僧人,并叮嘱说:
余之拙笔固不足以起时目,僧主当存之箧笥,以俟后之名人词翰品题。余楮切不可委诸俗陋,使有续貂之叹。
请僧主珍惜保存,请名人题跋,方配得上这幅名画。项元汴没有说这画送给了哪位“僧主”。但他的兄长项元淇揭开了谜底,其诗集中有记:
冬初过渊上人居,以子京弟图画《梵林卷》索题,时残阳明窗,木叶堕几,为书二绝。
项元汴的《梵林图》送给了“渊上人”,而这“渊上人”就是三塔寺僧人慧空,三塔寺又称龙渊寺,因而尊称慧空为“渊上人”,他拿了这《梵林卷》请项元淇题跋。从“渊上人”这称呼推测,或许慧空是三塔寺的住持。项元淇跟慧空也常有书画往来,他曾把赵孟頫所书《咏史诗赋帖》纨扇,送给慧空,并专门致信,称以此结“翰墨缘”。
书画收藏家、嘉兴人汪砢玉,在其《珊瑚网》中特意对慧空做了介绍。慧空又叫彬公,一字化仪,他“克振宗风,旁通翰墨”,与嘉兴文人名流时相往来,尤擅长鉴古,或许因此而与收藏家汪砢玉及其父汪继美十分熟悉,汪氏供其白粲灯油十余年。汪继美与项元汴结识,还是通过慧空的介绍。汪砢玉在《珊瑚网》中说:
先子爱荆,字世贤,别号荆筠山人。弱冠时,与慧空、慧鉴、大洲、竹堂、定湖诸方外游,因识子京公。
三塔寺僧慧空、慧鉴作为项元汴、汪继美共同的朋友,介绍两人相识。慧空还请项元汴为汪继美作了一幅《荆筠图》,项元汴还特意写在了画上:
龙渊慧空上人,持素索绘《荆筠图》,为友人世贤汪君而徵其别号者,遂并题一联,以呈手眼云。
这幅《荆筠图》,项元汴的侄子项德裕在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题跋中说:“此卷墨气笔法俱自有神,当入元镇孟端堂奥矣,是或缘慧空上人之请,而荆筠翩翩典雅足可重之谓耶。荆筠其宝之。”对慧空也甚为推重。
项元汴以收藏宏富著称,他的藏品有一件竟是来自三塔寺。《珊瑚网》载:
嘉郡项氏所藏……宋高宗手书《龙王敕》,向在龙渊寺,寺僧信源质子京处。
清卞永誉的《书画汇考》也有同样的记载。三塔寺前龙潭中的白龙,在宋高宗时封为“应济侯”,宋高宗为此而作《龙王敕》,故一直存在三塔寺,后来不知何故,抵押(质)给了项元汴,成了天籁阁中的珍藏。但这一《龙王敕》为项元汴收藏的时间也不长,李日华在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七月来到三塔寺,其时离项元汴去世也不过二十来年,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中说:
(三塔寺)有宋思陵手书敕藏寺中。余幼曾展阅,今敕已归豪姓矣。
李日华幼时曾见过项元汴,还登上天籁阁观摩书画,《龙王敕》让他印象深刻。但数十年后,这件见证着项元汴与三塔寺翰墨因缘的《龙王敕》,就已归了某“豪姓”,其间发生的曲折故事怕是再见无法弄清了。
项元汴:煮茶亭长结善缘
2022年“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嘉兴特展上,展出了一幅项圣谟的《三塔图》,这是这幅名作第一次在展览中公开亮相,引起广泛关注。
项圣谟(1597—1658)字逸,后字孔彰,号易庵,别号胥山樵、松涛散仙、鸳湖钓叟等,秀水(嘉兴)人,明末清初著名画家,山水、人物、花卉无一不精,董其昌称他的画“众美华臻”“工力至深”。项圣谟是大收藏家项元汴的孙子,故他有一方“天籁阁中文孙”的闲章。项圣谟传世代表作有《老树风号图》《松涛散仙图卷》《招隐图》等,都是中国绘画史上的名作。
这幅三塔图,现藏上海博物馆,是《上海博物馆馆藏书画图目》标题为“项圣谟山水”的12开册页中的一幅,但从画面及题款看,显然是嘉兴的三塔。
这幅《三塔图》中,开阔的运河边,矗立着三座高塔,塔前有两个石柱,塔后的楼阁则是三塔寺和龙王庙。远处又有一塔,当是运河一景学绣塔。对照文献资料,项圣谟的《三塔图》写实的意味很浓,这也符合项圣谟贴近现实,造型准确的画风。这幅画笔法秀逸,气韵生动,极富书卷气,可谓精品。
在画的上方,有项圣谟“乙丑正月榖日书于松涛之室”的自题,写明他作这幅画的缘由。清顺治五年(1648)腊月十五日,项圣谟去陡门其祖茔东侧“相地”(通过观察地形、水流、方位等来择地选址),十分满意,归途中天降瑞雪,项圣谟更是高兴,遂作《三塔图》,还在上面题诗一首:
停桡相宅路偏遐,风木余悲引雪花。
瑞色遍天先应腊,祥光连墓总宜家。
敢云子孝呈瑶草,信得龙真显玉沙。
此地有灵如果就,素封可卜转英华。
“信得龙真”一句,或许是指三塔前的白龙潭。到了腊月二十七日,项圣谟买下这块地,心下欢喜。几日后在画上又题了一诗:
山水渊源福自遐,一天春雨就梅花。
含灵二老如知我,佩玉群仙恰到家(自注:时有送水仙花者)。
宜子宜孙千古业,为龙为虎万全沙。
从今可慰而贤弟,抔土先占日月华。
从图像学的视角看,项圣谟的这幅《三塔图》及其题跋,是清初三塔周边景点不可多得的图像史料。
在项圣谟200年后,又一位嘉兴画家画下三塔边的煮茶亭。她就是女画家沈瑴。
沈瑴(1821—1850),字采石,号琼宫仙史、鸳湖女史、采石女史,嘉兴人。其父沈光春,是禾中宿学,母许英,擅画,尤长于山水、人物。沈瑴从小学诗于父、学画于母。其画用笔秀韵苍古,能集诸家之长,尤善墨梅。沈瑴与魏塘女史金文沙所作的《吴兴郡斋坐月图》(各画一幅),在当时有“二妙”之称。她著有《画理斋诗稿》《白云洞天词》。
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沈瑴创作设色《嘉禾十二景图册》,画下她眼中的嘉禾盛景,分别为:梅花庵、烟雨楼、北山草堂、百花庄、煮茶亭、裴公岛、瓣香庵、鸳湖、白莲寺、鹰窠顶、东塔寺、雪夜归舟。
“煮茶亭”中,运河水光接天,碧波荡漾,水中有船数艘,或鼓帆直进,或柳畔话别,一派太平盛世景象。画面中心便是煮茶亭,在树木掩映中,红墙斑驳,承载着岁月的沧桑。上有沈瑴题诗:
坡仙三过处,遗迹一草亭。
淡交本如水,臭味景前型。
呕哑柔橹声,过客每暂停。椒园。
下小字注:“煮茶亭在景德寺之东禅堂,宋苏轼三过嘉禾,汲水煮茶,后人建亭识之。”介绍煮茶亭的来历,并表达了对苏东坡的景仰之情。
喜爱三塔的,当然不仅仅是嘉兴的画家。
与沈瑴同时代有一位名列“扬州十小”的画家,也有一幅著名的《三塔图》,他就是翁雒。
翁雒(1790—1849),字小海,晚年以字行世,江苏吴江人。其父为画家翁广平。翁雒从小跟着父亲学诗作画,中年后专攻花鸟、草虫、水族,以小写意见长,注重生活情趣,尤以精微细致的笔法著称,论者称其“生动尽致,可称能手”。翁雒经常往来于嘉兴、吴江之间,曾向张廷济请教金石学问,与张廷济的孙婿唐翰题(嘉兴人,吴江知县)为书画交。
这幅《三塔图》,作于道光十四年(1834)。画面的正前方,宽广的运河边,三座高塔巍然耸峙,前面一间亭子当是“煮茶亭”,塔后松树亭亭如盖,枝叶扶疏间,露出飞檐翘角,应是三塔寺。而在远处,沿着西丽桥一直向前,是嘉兴府衙子城,周围的城墙甚是高大。画家采用小写意手法,在与周围环境对比中,强调了三塔的巍峨。画上有自题:
甲午春日法元人笔,于鸳湖客次。小蓬海翁雒。
可知这画作于清道光十四年(1834)春天,当时翁雒正客居嘉兴。这幅画设色明艳洁净,格调高雅,乃是上乘之作。
《三塔寺》《煮茶亭》《三塔图》三幅画从清初到晚清,跨度长达两百多年,既是艺术的创作,也是对景物的精细刻画,比照观摩,可对清代三塔周围环境有直观的了解。
项圣谟、沈瑴、翁雒:清代三塔画上见
吴藕汀:胜地有灵信手写
在当代嘉兴文化名人中,有“最后的名士”之称的吴藕汀,无疑是名望最高影响最大者之一。
吴藕汀(1913—2005)号药窗、小钝、信天翁等,嘉兴人,学者、诗人、画家。幼年受金蓉镜(字学范,号殿臣,晚号香严居士)等前辈影响,酷嗜昆曲及书画。1928年,拜画家郭似勋为师,学画花卉,又得刘山、陈澹如、许鸿宾、朱大可及王迈常诸先生指导。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吴藕汀以版本专家的身份,去南浔著名藏书楼嘉业堂整理古籍,至晚年方回嘉兴,著有《词名索引》《近三百年嘉兴印画人名录》《烟雨楼史话》《嘉兴词徵》等。
吴藕汀对嘉兴风物感情极深,在其笔下多有记述。就三塔而言,吴藕汀早年见到清翁雒之《三塔图》,勾起少年时的记忆,感慨良多,遂赋词《少年游·见翁小海三塔图有感》:
少年游兴早消沉。潭水白龙吟。茶禅古寺,寺前三塔,远望小如针。偶然展看前人画,动我故园心。浮图在眼,恍同梦里,遗迹再难寻。
吴藕汀有多幅嘉兴名胜风景的组画,如《南湖八景》《秀州十景》《嘉禾八景》《南堰十景》等,三塔是嘉兴最著名的景点之一,自然也在其中。
《三塔观帆》是《秀州十景》(濠股拏舟、楞严礼佛、灵光问井、晏庙扪碑、真如登眺、胥山怀古、朱庵赏桂、苧桥望月、三塔观帆、姚坟野饮)之一,作于1997年。画中,三座高塔占据中心,塔间掩映着半边黄墙,当时三塔寺塔前是滔滔河水,两船并行,片帆高张。画面左侧有一行人,注目塔行,似在瞻仰礼佛。
作于2000年的《龙潭暮云》,是《嘉禾八景》组画之一,八景之名均沿用吴镇,这组画也是向元四家的梅花道人致敬。《龙潭暮云》是纸本水墨画,画中古木参天,蓊蓊郁郁,中有三塔,与古树并峙耸立,远处于寥寥数笔,写出云水翻卷,逸笔草草而生机勃发。其实早在1992年,吴藕汀就依吴镇《酒泉子·嘉禾八景》韵填了八首词,其《酒泉子·龙潭暮云》:
浩劫遭逢,如针三塔浮云杳,
茶禅古院近无存。教毁不留僧。
白龙潭影弯非直。有几风帆映寒碧。
那年祈雨水祠灵。蝶梦化庄生。
落款云:“龙潭暮云。白龙潭上之三塔、茶禅寺、龙王祠,均毁于丙午之劫。”“丙午”年即1966年,正是“文革”期间,这既是叹息,亦寓愤慨。
吴藕汀曾说:
我的一生十八个字:读史、填词、看戏、学画、玩印、吃酒、打牌、养猫、猜谜。前四项是主要生活,后五项是多头。我是专力则精,杂学则粗。
他的画,自幼得名家传授,更兼自身学养深厚,故而自成一格,见重艺坛。就这两幅三塔画作而言,清空淡远,古雅清幽,似觉胸中逸气自画中透出,实是当代文人画中的代表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