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王百臻

编辑 | 姜妍

2017年6月14日凌晨，伦敦格伦费尔塔楼陷入一片火海。这场火灾最终导致72人丧生，被称为“英国21世纪最严重的住宅火灾”。

在不久前出版的《格伦费尔塔楼火灾是如何发生的》一书中，资深记者彼得·阿普斯探寻了这次火灾的前因后果。阿普斯试图还原的不仅是灾难本身，他还想找到更深层的原因。在他的笔下，这场大火的蔓延除了易燃的外墙修缮材料，背后还有一连串结构性问题，其中有些根源早在多年前已经埋下。

是偶然，还是必然？对于这一问题，阿普斯在书中道：真正让火焰蔓延的，不只是燃点和风向，而是社会选择忽视谁、保护谁，以及在风险与成本的博弈里，哪些人被当成可以承担代价的“可牺牲者”。而唯有凝视过这场灾难的深处，我们才可能避免下一场火在黑暗中悄然酝酿。

一场“指日可待”的事故

格伦费尔塔楼屹立于伦敦北肯辛顿地区，这座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大楼，曾为当地许多移民和工人家庭提供庇护。随着20世纪80年代到来，新自由主义浪潮席卷英国，格伦费尔塔楼逐渐变成城市更迭里被遗忘的角落，面对削减的公共住房预算，它游离在资本的边缘，长期被忽视、被搁置。

塔楼的外墙渐渐变得破败不堪，其内部许多必要生活设施同样故障缠身：公用锅炉早已需要更换，窗户四处透风，电梯经常出故障，而在老旧的房间里，并不富裕的居民们需要支付高昂的采暖费用。

最终将大楼推向深渊的，是一场流于政治表演的“维护项目”。

2015年，面对垂垂老矣、影响市容的塔楼，一项修缮工程启动了。这项本应为塔楼带来“重生之机”的修缮，最终却沦为了一场在极为有限预算下改善城市景观的成本控制游戏。“工程陷入停滞，只有想出省钱的办法才能继续。而正是这些省下的钱毁灭了格伦费尔。”

在极端有限的预算下，如何压缩建筑修缮成本？阿普斯为这一问题揭开谜底：成本的控制，主要是通过找到新材料或更便宜的工艺的方式降低开支。 “在实操中往往是通过替换内部装潢材料来实现。由于费用不断下降，利润空间总是很小，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建筑行业上演着。”

原本符合安全标准的外墙材料在预算的不断压缩后，被悄然替换为了名为ACM的易燃保温板。由于价格低廉，这种极易燃烧的材料成为格伦费尔塔楼外立面翻修所采用的主要材料，从此便埋下祸根。

格伦费尔的灾难并非由单一错误造成，而是由无数“没人负责的小决策”堆叠而成。每一个决定都是微小的：一个工程师的模糊判断、一份未被细读的测试报告、一笔节省成本的选择……但它们像齿轮一样紧密咬合，最终推动了那夜火光的绽开。

结构性危机源于何处？

2017年0时54分，当地消防部门接到了一则报警电话。

起初，火势仅源于一台出了故障的冰箱冷冻柜，而后，蔓延至格伦费尔塔楼外立面，并沿着覆层，以一种几乎违背物理直觉的速度在塔楼的外立面迅速攀升，仿佛整面墙都被提前涂上了某种看不见的助燃剂。浓烟像巨大的黑色幕布从窗框里翻卷出来，在夜风中起伏，而塔楼内部却仍旧安静，许多住户尚未醒来，不知道大楼已经成了一根直立的火炬。

消防车的警笛声刺破伦敦的夜色时，火势已在外墙上形成多条垂直向上的燃烧轨迹，像一道道光亮却致命的裂纹。消防员推开大门时，烟雾已经占据楼道，他们不得不弯腰俯身，在几乎零视线的环境下摸索前行。那些被困在高层的住户把毛巾浸湿，堵住门缝；有人站在阳台呼喊，有人拨通家人的电话，有人哭着给警察局、给消防站、给紧急报警中心留下最后的留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凌晨两点，火焰已经蔓延至塔楼顶部的楼冠，数十套公寓被点燃，烟雾从他们的窗户喷涌而出。伦敦警察厅的直升机拍下了之后被一名专家证人形容为“融化了的材料组成的火焰瀑布”的热成像画面。一共有129名居民被困在塔楼里——多数都在9层以上。

修缮所采用的材料是本次悲剧的导火索，但若究其根源，这样一种高度易燃的材料为何会被一场经历着层层监管的修缮项目所采纳？深剖其脉络后，阿普斯发现，这背后所隐藏的问题根源更深、更早，甚至早在修缮发生之前，祸根便已经种下。

[英]彼得·阿普斯 著  崔航蔚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8

“格伦费尔事件是一系列选择造成的苦果，是国家的怠慢和企业的恶行在多个领域的叠加，是我们诸多社会结构弊病的重灾区。最重要的是，它是政治选择的结果。”阿普斯写道。

在火灾背后，阿普斯戳穿了英国建筑监管体系长期存在的系统性漏洞。对于高层建筑外墙材料，英国仅规定“需具备一定防火性能”，却并未明确具体的燃烧等级与测试方法，这种模糊性为企业钻空子提供了可乘之机。许多材料在“极端受控的实验条件下”被判定为安全，这类测试往往大肆使用补丁、额外支撑、甚至替代部件，以保证结果能够通过。而当材料应用于真实建筑时，这些额外保护却并不存在。

从一场火灾出发，人们先是看见了一场名为“修缮”的表演；而在问题的深处，则矗立着更加根本的制度性漏洞。事情的真相逐渐变得清晰：火灾之所以能在制度中“生成”，是因为制度早已准备好了让它生长的空间。格伦费尔的灾难不仅是建筑安全体系的问题，也是长期累积的政治选择的结果。预算的削减和监管的失灵，共同酿制了这一悲剧，而安全却早已不知何时退居二线，蜕变成一种可以灵活解释的“额外价值”。

那些被忽视的人

制度结构为火灾提供了温床，而社会结构则决定了火会烧向谁。格伦费尔塔楼的多数居民来自低收入家庭，是移民、难民、单亲母亲、工薪阶层。他们住在城市里最昂贵的行政区，却住在那片土地上“最不被看见的地方”。人们往往以为火灾是随机事件，但在阿普斯看来，格伦费尔的火灾不是随机的——它更像是结构性忽视的结果。

 “这场火灾让我们看到自己是如何被治理的，以及人命尤其是穷人、移民和少数族裔的性命——在我们的政治和经济体系中的优先等级。”

阿普斯通过大量访谈还原了住户们过去多年的经历：他们一次次向管理机构提出安全问题，却被贴上“挑剔”“难缠”的标签，最终只得到了企业在“自我审查”之后作出的“高质量管理”这一定论作为回应，这种话语上的敷衍构成了另一种暴力，一种在制度里不断重现的、以忽视为特点的压制性力量。

在许许多多人命的背后，这一切“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种可燃材料能被用于成千上万栋建筑？为什么监管被允许松动？为什么住户的声音被长期忽略？为什么公共安全被当作成本而非价值？阿普斯将问题的根源指向了距离火灾现场遥远的办公桌，在那里，预算、商业竞争、监管语言、政治取向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络，把住户的风险扩大成全社会的隐患，却无人承担责任。

格伦费尔的火最终被扑灭，但它留下的余光却让整套制度暴露在公众视野里。它照见了建筑法规的空洞、安全测试的虚弱、外包治理的危险，也照见了伦敦这座城市长久存在的阶层断裂。格伦费尔的火不是过去时，而是警告。它提醒人们，火灾并不只是物理事件，而是一面镜子——照出社会选择了什么、放弃了什么，以及谁在其中被允许付出代价。